那还是六年前，很普通的一天，旧城的高墙已经建起，而流放者还没有出现，不夜城的卡车仍在一车一车的往旧城里面拉人。不少第一批进到旧城的人已经死去，而新人还在往里补充。

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天，一如馆主被困在在地下的那二十多年一样普通。

只不过这一天还是具有那么一点特殊性的。

毕竟在这天，第三研究所被毁了，他的老朋友死了，而他在这天第一次见到了五。

“只有严久那个老家伙才能找到我，他怎么死的？”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做五的年轻人。五站在图书馆门外，外面还在下着雨，身上的血被冲刷掉，染进了身上的衣服里，原本应是白色的研究所长服已经变成棕红，还被截断了半截，破破烂烂的，还全是弹孔，看不见子弹，也不知道是被拔出来了，还是深嵌进了身体。换做正常人早就死了，不过这个男人肯定不会如此轻易死去，毕竟是怪物，这具身体已经开始愈合，子弹正在一点点被挤出体外，没过多久他就会康复，如同新生一样。

“老师死了，我杀的。”那个年轻人表情木讷的回应了一句。

后来怎么样了？哦，对了，他差一点就踏出图书馆的门，走到外面的雨中了，就差一点。他站在图书馆内，把他的枪口抵在了五的脑门上。没有一点反抗，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这样疲惫，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你杀了半个研究所的人就为了给我带着一句屁话？”他从网上看到了那条消息：第三研究所发生事故，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和人员伤亡，所长严久不幸遇难。很难相信他的老朋友就这样死了，还以为自己会走在他前面。

“老师让我拿着这个东西来找你。”五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盒子被护的很好，没沾上一点血。

盒子里是一枚芯片。

“我会帮你杀了重升，但要等我身上的伤康复。放心，养伤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还分出精力扯了个笑容出来。

“计划取消了。”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记不清了，但应该差不多。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那个年轻人还维持着笑容。

“计划取消了。”他累了，他已经在这个旧城的地下躲了快二十年了，该给自己养老了。至于世间如何，那不该是他这个老头子该考虑的事。

“对不起，计划，取消了？”笑容第一次从那个年轻人脸上消失了，惶恐的如同新生的孩子。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为了他们的计划，他的老朋友，那个老研究员，铸了把刀出来。而现在那个老家伙死在了自己的刀手里。

“我知道了，那么打扰了。”年轻人后退了两步，生硬地鞠了一躬，踉踉跄跄的要离开。

照常理来说，为了他今后的养老生活，他应该在这里把这个年轻人杀掉。这样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人知道他的位置。更何况一旦这个年轻人养好了伤，这世上将没有人能杀死这个怪物。

但他还是放过了五，他没法迈过图书馆的门，所以就这么算了吧。

即使他曾经差点一枪爆了重生公司老总重升的头，但现在他的枪已经钝了。

“感谢你把东西送过来，算我欠你个人情，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一次。”他放过了五。他累了，一条无家可归的狗是不会咬另一条无家可归的狗的。况且五从出生开始注定了只能活十年，时间一到，他会因为身体承受不住力量迅速死去，而到那天的时候也就只剩六年而已。

馆主将烟头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烟灰落在缸里，带着点点不甘的火星，燃烧得像一条不愿死去的病狗。

不过五竟然过的比他想的要好。

很难相信那个五居然会收养孩子，在旧城这么一个地方，还收养了两个。

后来五来找他，想用那个人情，让那两个孩子在上面看书。

他同意了，人情他让五先留着。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等到第三次见面时，五已经快要死了。

“如果那两个孩子来图书馆找离开旧城的方法，您就帮他们离开这吧，算是那个人情。”五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你不自己带他们去不夜城，带一个人翻过墙应该费不了什么力气吧。毕竟你当年不就是直接翻过来的？”

“您觉得不夜城好吗？”

“。。。”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他算是看着不夜城建立的，不夜城这么多年的变化他再清楚不过了。要他还留在不夜城，是绝对不会允许旧城这么一个特殊高级救济所建立的，谁敢在上面签字他就敢去把手枪塞进他们的屁股里，然后扣动扳机。

但旧城的墙还是如期建起了。

“我们都知道不夜城出了问题，在我看来旧城倒是更适合那两个孩子。”五笑了笑，“我教给了他们很多东西，足够他们在旧城好好的活着了。所以我打算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他们两个小家伙。如果他们想要离开，会自己想办法的。毕竟那两个孩子可是比我要优秀不少的。”他从未见过五脸上有过如此骄傲的神情。

“你老师一直对你很愧疚。”他把烟夹在手里，看着火光不明不暗的闪烁，焦糊的烟叶的味道飘散满房间。

沉默。

“老师最后说希望我能像人一样活着。”五说道。

又是沉默。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这个养大了两个孩子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最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这次可能会走一次门吧。”五笑着说道。

后来听说五死在了门口，死前还向不夜城的方向行了个大礼。馆主知道，五那个礼是给他那位老朋友行的。

馆主把手里的烟熄灭在烟灰缸里，把烟灰缸平稳的放在方头履带小机器人的头上，机器人嘀了两声，顶着烟灰缸从墙上的小门回去了。

“老师。”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们两个呢？”馆主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

“在洗澡，他们说自己没见过这么多净水，洗个澡小心翼翼的，怕浪费。。”

馆主闭上了眼睛，没有回应。

沉默。

漫长的沉默。

直到馆主缓缓开了口。

“当年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还曾经宣过誓。”馆主想起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那个时候还有大学，芯片元年后学校这种东西就消失了，连带着老师这个称呼也被埋到了历史的尘埃之下。“我们说，我们要努力改变这个世界，至少要让未来的孩子降生在世界上时，不会对我们创造的世界感到失望。”

馆主平静的申述着，像是在跟零说话，其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跟严久和重升在毕业前的那个晚上一起喝的酒，争论着人类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都喝多了，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我笑严久找不着对象，严久笑我迟早死在女人床上，而重升这个逼趁我俩不注意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肉夹走了。”馆主嘴角勾起了笑容，一如当年。

“我们三个研究的方向一点都不同，却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严久说人类的未来应该在身体强化上，现在人的身体过于羸弱。”

“我说人类的未来应该在人工智能上，让人工智能为人类服务，人才有精力去创造更有价值的东西。”

“重升说他要把知识储存到芯片里，这样人人都能通过芯片轻松学习，人不再有优劣之分，人人平等。”

“我和严久对重升的话大为折服，所以那顿饭决定让他买单。”

那时还是个怎样的时代呢，自己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那些句话的呢？他已经太老了，记不清了。

“后来，严久成了第三研究所的所长，严久的技术让我的身体减缓了衰老。”

“重升将知识芯片实现了，推动了整个人类的发展。”

“我们三个都成功了。”

沉默。

馆主没指望零能答复，毕竟零是他一手创造的人工智能，她的一切都是程序的结果，就算有回答也不过是计算出来的数据罢了。

“都已经过去了。”馆主说道。

“你去看看那两个小东西洗没洗完，有什么需要的。”他主站起身，锤了锤自己的后背，揉揉脖子。“没想到我都快八十岁了竟然还要加班啊，还没加班费。”

“好的。”零点了点头，“请不要熬夜太晚。”零回答出了语句数据库中储存的一条标准答复。

“知道了。”馆主摆了摆手。

零变成数据流消失在了房间里。

馆主推开墙上的另一座门，走了进去。

里面漆黑一片，落步能听到空荡的回响。

馆主慢慢走过去，左右两边的墙壁随着他的脚步不断亮起荧光，如同呼吸一般，忽明忽暗。蓝色的数据流在墙壁上像海潮一样自上而下将墙面冲刷而过，留下一张张头像照和密密麻麻的小字：姓名，年龄，性别，生平，以及不断变换的位置信息。

他一步步走过，房间一点点微微亮起。

整个房间出奇的大，如果不知道还以为馆主在里面造火箭，但是如此广阔的房间里面只有一把巨大的椅子，如同王座，立在屋子正中间。

馆主走到椅子面前站住，整个屋子已亮起一半。这把椅子已经成了条分界线，他的背后是无尽的数据流，他的面前是看不到头的黑暗。

馆主转过身，闭上双眼，两手在扶手上缓缓坐下，身体向后仰靠坐在椅背上，嘴角向上勾起。

果然加班还是要选人体工程学椅子。

馆主睁开双眼，打了个响指，背后黑暗中熄灭的数据流骤然亮起。莹蓝的光线从房间四面八方投射而出，汇聚在房间中央，映射出巨大的不夜城投影。

不夜城每个人的信息都汇聚于这个旧城地下的房间，这才是真正的旧城图书馆。

他曾经还算是不夜城的半个管理人，就算在这旧城的地下躲了三十年，八十岁多了还要被迫加班，他也依旧还算不夜城的半个管理人。

“我需要一个七岁女孩的身份。“管理人宣告着他的号令。

半空中的不夜城投影开始缓慢旋转，一个个人的信息漂浮而起，汇入其中。世界上最大的计算机正编绘着一个七岁小女孩的故事，她在何处出生，她在何处长大，她会遇到什么人。详尽到这七年每一天的每一件事都被记录下来，就像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孩在不夜城生活。

只要馆主一个点头，那么这些数据就会被添加到不夜城各个部门的数据库中，没有人会发现不夜城多了个不存在的人。

馆主一挥手将这个记录抹去。

夜还很长，长到足够他亲自去书写一个故事。

方头履带小机器人托着一杯热的咖啡停在了馆主的脚底，馆主把咖啡端起，椅子扶手向外弹出一个小平台。馆主把咖啡杯放在平台上，平台会固定住杯子并且自动保温加热。

馆主弯下腰，搓了搓方头小机器人的头，机器人滴了两声，欢快地离开了。

“今晚要熬夜了。”馆主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开始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