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当一十三和小十七走进屋子里的时候，老王头已经搬好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一起。这个老人似乎又一次焕发了生机，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看上去是怎样的兴奋，就像要去结伴春游的孩子，将激动揉进期待之中。

一十三和小十七相视一眼，乖巧的坐在并排的木椅子上。

“笔，笔在哪来着？哦，在这。”老王头翻动着杂乱的桌面，将上面的空塑料瓶，与被搓成一团的废纸用手扫到地上，找到了被压在几张画像下面的笔。

笔是一次性的签字笔，老旧城的东西，在一些仓库里一找可以找到好几箱。不过这东西在旧城是不值钱的，毕竟不能当饭吃。若是里面的墨水能够食用，那这签字笔的价值还能上升几个台阶，可惜不能，所以这东西在旧城的价值甚至不如断了半截的筷子，筷子还能用来烧火。

至于用来写字记录东西？旧城人有什么可写的？一群旧城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的家伙，要笔来记录什么呢？就算是用来画王八，也是要特意去找一张白纸的，多此一举。不然就画在比纸还廉价的用兑换机换来的不夜城的衣服上，不夜城的西装是可以在上面画乌龟的，一十三亲测。

也就只有五会特意找一箱笔给老王头送来，也就只有老王头会把这箱一次性墨水笔看做是宝贝。

一十三转头看向东墙，五的画像就在东墙的下半部，但不是最后一个。过去半个月，只多出来七张画，最近的旧城初期的安稳。一十三认识的胖瘦二人组也在里面，一脸安详。

即使只有黑白两色，画出的画也是栩栩如生，五仿若他生前一样，剃着平头，一脸的憨笑，谁有能想到这老实人模样的会是大名鼎鼎的食尸鬼呢？不过，现在食尸鬼的名号在一十三头上了。

一十三看向一旁，小十七的视线停留在西墙上，她估计是不敢看五的画的，看多了怕不是又该红了眼圈。一十三在西墙上找到了自己和小十七，这两张画是两年前画的了，与那时相比自己好像没什么变化，不过小十七倒是换了副模样。两年前的小十七还像个毛头小子，头发比一十三还要短。现在她短发已经快披肩，也比那时更像个女孩子了。

老王头在他们面前忙来忙去，翻动着抽屉。以这房间的杂乱程度来看，老王起码好几天没有收拾屋子了。与住一晚上就换一个屋子的一十三他们不同，老王头是一个爱整洁的人，即使除了睡觉他并不会在房间里多待，他也会把屋子收拾的井井有条，起码看着舒适。

“这还有两张没用过的白纸，好多天没给人画画了，纸都找不到。”

老王头拿起一块木板当做垫板，这木板一十三很眼熟，在无序的厨房里都能看到，过去大概是用作切菜的板子，拿来当做绘画的板子倒也合适，毕竟绘画和做菜应该是没有多大差别的。老王头坐在桌子后，翘起二郎腿，把菜板垫在腿上，上面用夹子夹住一张白纸。

“用不用摆什么姿势？”一十三问道，作为模特，还是要请教一下画师的意愿的。

“不用，怎么舒服怎么来。”老王头随口一答，好像根本没认真听一十三在说什么，他把所有的意识都糅杂进了手中的笔纸之中，像一个挖掘宝石的矿工低头享受着岩石碎裂的声音与手中镐子反馈回来的触感。

“好。”一十三和小十七小声的回复。

老王头当场给人作画这还是头一回，那在这段时间要做些什么呢？老王头也不需要他的模特死板的静止宛如全身瘫痪的植物人，自然是想怎么动就怎么动，但上蹿下跳难免会打扰到老王头的思绪，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吧。

要不要找小十七聊聊天呢。

“小。。”一十三转过头，看见小十七已经荡漾在幻想之海中了。在这个没有任何娱乐的城市里，发呆就是最好的消遣，还不会消耗太多体力浪费食物。虽然小十七经常埋怨一十三说说话就开始神游天外，但她自己其实也是个有着很多奇思妙想的女孩。一十三一眼就看出了小十七在发呆，因为小十七在发呆时两个耳朵会不自觉的小幅度轻轻扇动，像两只只落在花蕊上休憩的粉色蝴蝶。这事只有一十三知道，估计小十七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因为一十三没打算告诉她。

好吧，能交谈的对象陷入了待机休眠，那么他应该干什么呢？

一十三在衣服口袋中摸索，触及到一丝冰凉。他将剃须刀片抽出，夹在指间悄悄舞动着，思绪渐渐沉入幻想之海。

说到海，一十三很想看看海是什么样子的，他只在书上看见过。蓝色的海？不，大概是黑色的，听被扔进旧城的人说过，海是黑色，像一片没有尽头的乌云，大概是被污染了。

站在海边，上下一边黑，上面是云，下面是海，就像在中间隔了面镜子，镜子估计还没擦干净，落满了灰尘与泥点。

污染，有趣的词。什么才叫做污染呢，不夜城将一部分人送入旧城算不算是把旧城给污染了呢？大概是不算的吧。

海被污染了，那海里的鱼会去哪呢？收拾好行囊，上了岸，就像是世界上第一批鱼类一样？约莫会被人穿上铁签烤掉，在撒上烧烤料烤到滋滋冒油。既然不能上岸，那鱼类又能去哪呢，对了，鱼可以去天上。天上有着如海般厚实的云，还有连天的雨，大概是能让鱼群在里面生活的。

即使是最大号的鱼。。嗯。。哺乳动物，鲸鱼也能自在的在天空中遨游，穿过乌云层，跳出云面，再狠狠砸进云里，激起高高的云浪，把一片天空砸成倾泻而下的洪流，拍击在地上人的伞面上，将伞骨直接折断崩裂，握着伞的人被洪流卷携着不断转动，如同优秀的芭蕾舞舞者。

不，鲸大概是不屑于开这种玩笑的，它定是要张开大口将云与雨生吞狂咽，将肚子填满，增加自己的重量，然后连带着天空一起落下，在天与地面落成一道沉重的水闸，然后下落。半空的飞鸟躲闪不及被直接碾碎，血与骨被揉进水门中，却丝毫不能将清澈的水染上半点色彩。闸门落下，如同厚重的断头台，停在不夜城上。是地面先反应过来，发出哀嚎，而后城市一分为二，继而被洪流整个碾碎，一片废墟。携带着整片天空的乌云出征的鲸王最后在这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里在不夜城的废墟上因呼吸不畅搁浅而亡。

嗯，极其符合王者的迟暮形象，是非常有悲情色彩的角色呢。

鲸为什么要去撞击城市呢？

谁在乎，大概是想这么做所以就这么做了。

如果什么事都必须去绞尽脑汁去赋予个什么什么意义的话，那这世间未免也太无趣了。

就像老王头想要给他们画画一样，只是想做罢了。

一十三两根细长的手指一捏，刀片停在了指间。

老王头还在头也不抬的画着，他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模特，从开始动笔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抬过头，就如他给别人画像时一样。

一十三看着这专心绘画的老头，老王头的虚弱源自于衰老，即使现在的他精神抖擞就像飞舞的烛火，可依旧难以掩盖他身上的油尽灯枯的疲惫感。一十三甚至担心老王头落完最后一笔然后便直挺挺地倒下，成为东墙上的一员。

“好了！”

老王头有些沙哑的嗓音打断了一十三的思绪。小十七的耳朵也停止了扇动，抬起了头。

虽然一十三很好奇刚才小十七在想什么，不过眼下还是这位老摄影师的画更重要些。

老王头把画递给他们，他的额角出了一些微小的汗珠，想来这画花了他不少精力。他眼中明亮，兴奋的神情就像第一次徒手捉到老鼠跑去给一十三炫耀的小十七。

一十三接过画，白色的纸张上面落座着两把椅子，两个孩子坐在椅子上，脚都够不到地面，右边的穿着黑裙的小女孩半长的头发披肩，嘴角带着微笑，眼神确实发呆状的茫然。而左边的小男孩虽然正坐着，眼神却不自觉的向右边的小女孩那边瞧。

小十七看看画，看看一十三，再看看画，看看一十三，小声惊叹道：“简直一模一样呢。”

老王头的画功果然精湛，甚至让看着画的一十三感到有些恐惧。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王头有些用力过猛，画得实在是太像了，就像一十三他们两个被困在了纸面上似的，看上去让人有些起鸡皮疙瘩。

“一模一样？”

老王头听到小十七的话却猛地怔住了，“不。。不对，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一模一样的。”

他从一十三手中一把抢走了刚画好的画，两只手青筋暴起捏住纸张，似是想将画贴在眼前仔细观看，又像是对这画中隐含的瑕疵感到厌恶想要把这画离眼前越远越好。所以这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被按在半空中，纹丝不动，而老王头嘴中不断嘀咕着：“不对。。哪里不对。。”

一十三倒没被吓到，只是差点把被老王头突然一拉给从椅子上跌下去。

“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啊。”一十三稳住平衡，看着急躁的老王头，感到有些疑惑，“一模一样还不好？难不成你还能给小十七画大点？”

一十三看了一眼小十七，若是要再大些就有些不协调了，这姑娘还是维持现状就好。小十七就是小十七，一笔不增，一笔不减。若是多了几分或是少了几分，就改变了她在世间的分量，虽然在一十三心中的分量不变，但终是会有些奇怪。

小十七微笑着看向一十三，露出了尖牙。

你在玩火，一十三从她眼中读出了这几个字。

“大点，对！就是这个，就应该大点！”老王头突然地呼喊打断了一十三的玩笑。他似乎终于想明白问题出现在哪，将手中的画扔垃圾似的丢给一十三，速度之快，一十三只能下意识两手猛地一拍将画拍住。一十三还没来得及抱怨手疼，手中的画就被小十七轻轻夺了过去。小十七心疼的看着纸上被拍出的褶皱，画上的小男孩已经有些变形，纸中男孩的左手处还破了个口子。小十七哀怨的看了一十三一眼，她还挺喜欢这画的，上面的一十三画的真好，留作纪念也是不错的。

一十三耸了耸肩表示不关我事，赶紧转头问老王头:“不是，画大点是什么意思啊？”，不会真要给画大点吧。

老王头并没有回应，他就像入了魔，抬头看一十三他们一眼，低头画一笔。下笔如神，速度之快，让一十三不禁开始担心起老王头年迈的颈椎。老王头这回嘴角扬起了笑容，就像是回到了平常那副模样，那副指着漫天乌云给一十三讲星星的开心模样。

老王头又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一十三只好去找小十七搭话消磨时间。小十七正在小心翼翼的抹去手里画上的褶皱，不过看来并不理想。

“哎，你说老王头说大点是什么意思？”

小十七放下了手中的画，歪了歪头：“嗯。。不知道。”一十三是在开玩笑，那老王头说的画大点是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呢？

“你能想象到自己大一些是什么样子吗？”

“。。想不到。”，小十七低头想了想，有些沮丧。

男孩挺直腰板，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想不到。”

一十三终于被咬了，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