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一个人住在旧城的城市区里，听说他这辈子都没有结婚，也自然没有孩子。能陪他的也就只有天上见不到的星星，虽然就连那星星也是人家的所有物。

他因为拍了别人的星星，赔的倾家荡产，倒有幸成了这旧城建成以来第一批住户。名作《星空》的摄影师，他的相机最后当了一百二十三块四毛八，有零有整。只不过钱被当场收缴了，算是他为不夜城做的最后的贡献。

老王头已经老了，在他进了旧城的那一刻他就老了。头发花白，像一只衰老的羊。

他老了，进不了无序。不过靠着一手精湛的绘画手艺倒也混得不错。这绘画的手艺是从芯片里得的，所以老王头还是更喜欢摄影。

每一个第一次进无序的人都会先找他来画一张像，在芯片的能力下，每张画都像把人碾扁了按进纸里一样，画的属实是惟妙惟肖。

老王头爱画人笑的样子，即使画像的人板着个脸，老王头也能画出一张微笑。老王头笔下人的笑并不渗人，是会让人情不自禁跟着微笑的。

每一个看了他画的人都要称赞上一嘴：“哎呀，你这画的也太好了，绘画芯片多少钱买的啊？这么厉害。”每个人都是打心里真诚的称赞，每个人都认为有钱能买得起这样的芯片是一种荣誉。

老王头总是因为这个吹胡子瞪眼生闷气，可也说不出生气在哪。

老王头画画是不需要等的，一般都是拎着食物和水的费用来找他，喊上一句：“老王头给我画一张！”，那他就会放下手里的活端详这人几秒，然后就低下头说一嘴：“行了，走吧，晚上来看画。”

如果那人没死在无序的话，就会在傍晚雨停后来到老王这小屋看一看他自己的画，然后补上一句：“哎呀，你这画的也太好了，绘画芯片多少钱买的啊？这么厉害。”

每个旧城人都会找他画一张像，画完也不把画带走，就跟其他画一样都让老王头挂在墙上。一进老王头的屋子，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笑脸。

老王头也很喜欢他自己的画，他指着墙上那些画，对一十三说：“这些是那些人活过的证明，你问有什么意义？没啥意义，但人总要留下点什么，比如在这旧城留下一幅画，挂在我这不怎么白的墙上。不然找来的纸用来干什么？烧火和擦屁股？”

问题是画可以留住，但人是会死的。要是听说谁死了，老王头就会把那个人的画像移到东墙上去，而西墙继续放着活人的画。

久而久之别上东墙还倒成了旧城的一句祝福语。

“去无序小心点，别上东墙了。”

或者，“今天就送你上东墙！”

老王头给旧城几乎所有人都画过画，可从来不给自己画一张。

“来旧城这么多年天天给人画画了，还画啥啊。啥时候我快要上东墙了再给自己补一张。”老王头叼着画有金丝纹的名贵香烟，灰色西装敞着怀，坐在台阶上吧嗒着嘴，吞云吐雾，烟头的火光照的老王头的脸忽明忽暗的。

老王头还是那个老王头，画着画，抽着烟，坐在台阶上对着乌云数星星。

也不知道一周前那个大晴天老王头有没有看到星星，他定是要激动坏了，估计要把着一十三的胳膊激动地聊上好久。

一十三是这么推测的，毕竟一他和小十七已经很久没去看过老王头了，至少在五死之后还没去过。

一十三和小十七走进老王头住的小区里，白天的居民区寂静的仿佛没有人烟。旧城的孩子大部分都被青竹会收养，男人和女人进了无序，只剩一些还活着的老人也因为酸雨而无法

出门。好在旧城老人没剩几个，毕竟不是谁都像老王头这样会提前买一块绘画芯片为自己的未来职业生涯做考虑。没有一门手艺的人就只能饿死，或者考虑自己抓老鼠吃。

“你说老王有多大岁数了。”小十七蹦跳着避开地上的小水坑，水坑不深但要踩上也会溅上一裤脚的泥水，所以要走的小心翼翼。

“谁知道，六七十？”老王头长得是有些显老的，估计是因为他太穷了。听说不夜城的有钱人已经能让自己的外貌永葆青春了，不说真假，但肯定是要花好多好多的钱。

“你说我们要是能活到六七十，那时候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小十七转过身，背着手看向一十三。

“那时候啊，你就变成小老太太了，满脸皱纹。”

“哼，那时候你就成了小老头，直不起腰。”，小十七鼓起嘴说道。

“你就跟老王头学一手画画，到时候就替人画画换食物吧，算是继承老王头衣钵了。”老王头应该很乐意教小十七画画。

“那你那时候干什么？”

“我要也学画画不是抢了你的饭碗？再说了我没你那么灵性，估计也学不会。到时候我就负责给你做饭好了，咱俩搭个伙。”一十三甩了甩袖子上的水，他有些想象不到自己老的时候的样子，估计也没有几个孩子会去考虑自己老的时候的生活。孩子是不会计较时光是否抢跑了的。

“行吧。”小十七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尝试过几次自己做饭，但拼了命也只能将食物做到可食用的程度，离好吃估计还是差那么一点点点点的距离的。在旧城食物是珍贵的，经不起可持续性的糟蹋，所以小十七到现在也没学会做饭。

“走吧，看看老王头怎么样了。”一十三蹦过面前的水坑说道。

以后的时光留给以后，人只能选择性的活在现在。

老王头住在小区一号楼的一单元，离小区门最近的那栋。老王头是后搬过去的，算是方便了那些来求画的人。原本住的那个男人被流放者拧掉了脑袋这房子自然而然就空了出来。

旧城的楼房多的就像蚁巢一样，即使旧城人并不少，也定是比不上蚂蚁的数量的。既然人不能把自己劈碎了让自己的每一块都住上一间屋子，那自然只能让大部分房子空出来。谁想住哪就住哪，先到先得。

老王头住在一楼，一进楼道右手边就是。当初也是为了照顾他这个老人，毕竟旧城会画画的人并不多。另一个原因是这房子足够大，够老王头把整个旧城的人都挂在墙上。

不过除了画画的时候，老王头平时是不愿意呆在屋子里的。

“那破屋太大了，住的旷得难受，都不如我往这走廊里一蹲舒服。”老王头平时就坐在走廊的台阶上抽烟，好在那外防盗门早就不见了踪影，光能照到走廊里，起码没那么黑。

一十三刚一迈进楼道里就看见了台阶上的人影。

看上去很老了的老头，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敞着怀。这西装给一个老人穿上看上去有些拘束，就像把一个人硬塞进规矩的条条框框中。把西装当日常服并不舒服，可惜不夜城的贩卖机只卖西装。大概那些不夜城人认为只有西装才能给这些旧城的原始人带回一些微不足道的尊严与规矩。

老王头坐在走廊里，无神的盯着前方，将眼中的光散到外面的雨中。神情就像是一个刚被扔进旧城还不知道该做什么的人，只能将思考的能力交还给世界。就算是一十三走到他面前也没有发现。

“老王头。”一十三轻叫了老王头一声，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老王头听到声音，眉毛一挑，眼中被散出去放风的光慢慢的凝聚回来六成。花了几秒，转头看清是一十三，眼中的光才凝聚到一起，仍然暗淡，剩下的那些光大概是不愿再归来，但起码眼睛显得有神了。看了看一十三，又看了看小十七，脸上扯了个笑容，开口前咳了咳嗓子，大抵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声音有些嘶哑：“是你俩啊，有一阵子没来了，快，进屋。”

起身时老王头腿一软，也不知他在这坐了多久，被一十三一把搀扶住。

“老王你这是怎么了？”小十七看了眼一十三，觉得有些不安。

“咳，没事，坐久了。”老王头并不像疲惫，更像力不从心。

“对了老王头，你看到那天的星星了吗？”一十三看出了老王头的问题，但决定把话题往别处引。

一十三不该提这个的。

“哪天？哦，那天。。那天。。”老王头的清醒并不持久，回忆将他带回了迷离，却又似是猛然惊醒，一转暴怒。他颤抖着，背对着一十三看不清表情，但定是暴怒地，像一只撞击墙壁的羊般大声喊道：“那东西根本他妈不能叫星星！”

这突然的怒号吓得小十七一个激灵，赶紧往前凑了凑，怕老王头再摔倒。

可老王头就像是没了燃料的打火机，拨动开关只能出现一瞬的火苗，很快就熄灭了。那暴怒也是一瞬，所以他只是对着墙壁喃喃低语：“太暗了。。那星星太暗了，星空，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

一十三和小十七都看到了那天的星星，是很暗淡吗，大概。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星星，星空应该是怎么样的，他们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并不知道该怎样答复老王头的问题。

老王头也并不需要人回答，自顾自的说着：“我等一个晴天等了五十年，那次我拍到的星空并不是这样的，它应该是璀璨的，应该是夺目的，像一片海，应该美好到让每一个人都停下脚，去抬头，站到腿脚发软，站到第二天脖子酸痛到不敢活动，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他们在提到那片星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自然的露出微笑，说一句：还不错。”

老王头猛烈的咳嗽，却又突然变得平静，就像把咳嗽硬生生咽了下去，然后接着说道。

“但不该是这样，不该像是蒙了尘，暗淡的，像是他妈死去腐烂了五十年的鱼的鳞！那就不是星星，那怎么能叫做星星！它。。”老王头忽然停住了，他像是突然忘记该说什么，张了几次口都没能将话组织起来，最后只是将没说完的话混在气里呼了出去。

“我已经记不清星空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这个被拍卖了摄像机的老摄影师一点点弯下了他直了七十多年的腰板，像是将自己的脊椎一节节的拗断，他缓缓蹲下，用两只手遮住自己的脸。

他哭了。

这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哭的像一个孩子。

小十七看了一十三一眼，摇了摇头，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王头。谁又能规定星星该是怎样的呢？更何况他们两个只看过暗淡的星星。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在不夜城的美术馆里，一十三站在名作《星空》前，那时他才会明白当年那个老摄影师追逐了五十年的东西是什么。

而现在，他们两个只能站在一旁，尽可能的不去影响那份悲伤。

可没过多久老王头就自己站了起来，也不擦脸上的泪水，像个没事人一样对一十三和小十七笑了笑，“走吧，进屋，我送你们一副画。”，说完他就先一步进了屋子，留下小十七和一十三面面相觑。

小十七张了张口，斟酌地说道：“一十三，老王头他。。”

“别担心，他只是累了。”一十三把话接过来，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