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姝在梦里翻了个身。

那是2010年8月3日，晴。

蒋姝摔出去的一刹那没有丝毫惊慌害怕，反而有十分冷静。

冷静到眼前浮现蒋琇琴的面容。

那时蒋琇琴教她算数，举的例子太过深奥——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与算数相同，好事是加法乘法，坏事是减法除法。喜欢是正，憎恶是负。”

她还不忘教她做人：不要对在乎的人使用减法除法。比如撒谎，比如利用。

那如果不在乎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遵守这条至理名言？

或者说，我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在乎喜欢她的人。

蒋姝回头看向秦玉，身体不受控制摔在地上。

裸露的胳膊护住头脸与地上的尖利碎石亲密接触，灰土把鲜红的伤痕遮成褐色。

周围有摩托逃逸的轰鸣声，还有路人围观的私语。

“李太太——”

茶楼的服务生目睹事故后赶忙去扶跌倒的秦玉。

而秦玉惊魂之后反应过来，慌忙搡开服务生，毫无形象跑向把她推开替她被撞的女孩。

“小娅！”

蒋姝的半个身体疼得麻木，蜷着身子听见秦玉带着哭音喊得撕心裂肺。

所有人都见她惨痛可怜，而蒋姝轻轻闭上了眼，毕竟得逞的笑显得太不尊重。

这种真凭实据的疼痛不用装，她一张漂亮脸都扭曲，慢慢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得像不会说话，一点一点被空气蚕食：“我没事——姑、姑。”

一声姑姑叫得太困难。

能轻易拨断人的心弦。

二十分钟前，这条街还是一片安宁。

李太太秦玉和几个太太逛完街去碧山酌茶楼喝茶，她接了个电话落单在后，遇上了飞车抢包的人。

强盗猖狂至极，一前一后互为帮手，抢包不够，还要泄愤撞人。

秦玉的高跟鞋在关键时候像钉子钉在地面上，眼见着轰鸣摩托向她冲过来却无计可施。

路边人都视而不见，个个高高挂起目睹贵妇出糗。

危在旦夕间，有人飞快跑来把她推开，自己生生撞在疯车轨道前。

车子刹不住，直接把人掀了出去。

秦玉被推开踉跄几步，惊慌感激间回头，看清了那女孩的脸。

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她已经长这么大。

像随意翻一页书，告诉她现阶段有前因后果。

感觉到秦玉的手抓紧，蒋姝忍着疼再和她说一次：“我没事。”

尘土紧紧沾覆皮肉血渍，她手腕上戴的那块表也报废。

蒋姝下意识遮住手腕，主动和秦玉避开距离。

秦玉因她的避让愣在原地，才发现蒋姝穿着茶楼里服务生的衣服。

那几个太太站在一旁，看完她刚才的哭天抢地，眼神满含探究。

而蒋姝没再给她机会，避开人直接往茶楼里走。

有好心的女孩来扶她，蒋姝偏脸向人轻声道谢。看见茶楼旁边那个占地极大的铺面，上书黑金牌匾“九龙堂”。

门口站着个男人，黑裤黑衬衫，个高身直，利落寸头，在一众围观路人中鹤立鸡群。

疼痛延迟，蒋姝的反射弧不经意间到达极限，搀扶蒋姝的女孩意识到她瞬间疼到冒冷汗，关切问道：“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伤口处像有火在燎，蒋姝短暂失语。

刚好是路过那人旁边，她感觉到一种审视。

还不知是不是幻觉，又被一众人七手八脚扶进茶楼。

扶她回来的女孩比她大，在休息室里给她消毒，边擦还边教她人生哲理：“你说你扑过去干什么？又不是你爹你妈，她还能给你钱？

蒋姝瞥到门口走进的影子，没说话。

经理陪着秦玉进来，拉着不知内情的女孩出去。

蒋姝坐在椅子上没动，自己拿过碘伏棉球轻轻擦了下，疼得皱眉。

“去医院。”秦玉说。

路上蒋姝坐在宝马车的真皮座椅上，自己拖着惨不忍睹的一条胳膊，还和秦玉：“能不能让司机开慢点，我很久没坐过汽车，会晕。”

从医院回到车里，她又主动解释：“放了暑假在那里打工，一直都上晚班，今天有个阿姨有事找我替班。刚换完衣服要上工，就看见了你。”

有时候的谎言是暗箭，实话是利刃。

一刀一刀不留情往秦玉心上割。

秦玉问她，你过得好吗？

蒋姝低头看胳膊上绷带没说话。

小孩一样去拨弄一点不像蝴蝶结的蝴蝶结。

从前学舞蹈练钢琴，不缺衣食零钱，被视为掌上明珠。

如今十七岁未成年，独身一人存活贫民窟，打工到半夜，吃喝穿着细细算过。

蒋姝不再弄她的绷带，转过身去看向车窗外。

秦玉憋下眼泪，一手去拉她的手，一手去拿钱包往她手里塞钱塞卡，哀哀戚戚：“小娅你别委屈。”

蒋姝回头看她，推开她硬塞来的钱和卡：“我不委屈。”

委屈没用。

那天晚上真是把戏做足，她要赚钱，要自食其力和她划清界限。

带伤工作到十一点，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鸟和路灯光，刚出茶楼门一步，蒋姝下意识转头。

先看见黑衬衫，再看清脸。

饶是蒋姝不多想，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她见过最出挑的男人。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眼下泪痣冲淡锋锐眼神，周身都是傲慢。

利落寸头衬得他五官更硬朗清晰，不怪蒋姝下午时看他眼生。

她草草移开眼，却看清他下巴处的美人沟。

不得不说，老天爷真的是会偏心到底。

蒋姝看人，人也在看她，看她不化妆也颜色分明的脸，看她伤前伤后有什么不同。

最后发现一点异样也没有，好像下午看见的那个疼到冒汗的人不是她。

明明长得娇美，现在倒像是个石头。

飞蛾在扑火，生命之力换来灯光蒙上阴影，黯淡一度。

蒋姝又回到那一天。

吴友龙没想到真就突然来个男的，还开口就带着不好惹的劲儿。

他回头看人：“你他妈谁啊？”

夏天雨晴后升温快，卫诚的衣服头发已经晒干。

凭心而论，就算他再狼狈，也比这些街头流氓强上一万倍。www.)

“她欠你什么？”

卫诚习惯高处俯瞰，淡声不怒自威。

他胳膊上缠着绷带，衣服带着血迹，看人眼神轻蔑暴戾，像发起狠来不管不顾的主。

吴友龙不知怎么就被唬住，停了两秒还嘴硬，“她欠我钱。”

又想到刚才，更不服气，“你替她还？”

“东西留下，滚。”卫诚不说废话，“不滚，挨揍。”

吴友龙有贼心没贼胆。

蒋姝本来就不好惹，她一个人还行，再加个更不好惹的，他没胜算。

卫诚走到蒋姝面前把项链给她，蒋姝伸手去拿，卫诚没松手。

“刚才谢了。”卫诚说。

蒋姝稍稍用劲也没拽动，他抓得紧。她抬眼看他，显一张皮骨都精致的脸。

卫诚在阳光下把她细细看过，在等她。

“知道了。”

蒋姝回他的话，话音刚落，项链落在她手心里。

后来蒋姝知道，卫诚就是个这么别扭又难伺候的人。

你有理没理，都要顺着他。

他有理没理，他都最大。

而后卫诚问她：“你叫什么？”

蒋姝没说话，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面又来一帮人。

为首的黑高瘦，大言不惭呛他：“她叫你活菩萨。”

陈飞远走到两人身边，要把蒋姝拉开，火力全冲卫诚：“你他妈谁啊，少在这搭讪。”

卫诚只当他是个上蹿下跳的猴子，他看见蒋姝避开了那只去拉她的手。

陈飞远抓个空，尴尬抬手掩饰摸了摸自己的头，又对卫诚开火：“你他妈.....”

“闭嘴。”

蒋姝开口，陈飞远哑炮。

“谢谢，”

蒋姝向卫诚道谢，告诉他，“往前直走过马路右拐有个派出所。”

一个两个，他是第三个，她对谁都一样冷漠。没有厚此薄彼，也许表明可以公平竞争。

卫诚勾唇，颇有意味：“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蒋姝清楚说。

卫诚得到肯定答案，笑意更甚，而下一秒笑容定住，换成另一个看好戏。

她和他说：“赶紧走。”

一样冷漠，没有厚此薄彼，意味不是公平竞争，是一个不剩被PASS出局。

如果蒋姝知道她还会遇见他.......

好吧没有如果，实话实说，她就这样。

“在这儿聊？”

卫诚已然元气恢复，再无一点落魄，肆意精神得很。

那天已经过去，不要记得乱音插曲，太过重视不好交流。

蒋姝想到下午那个人是他，不明所以：“有什么事？”

“跟我走。”他示意后头的黑巷子。

蒋姝多个心眼，没动弹。

卫诚回头看她，没什么好意味笑了一声：“你怕我怎么你？”

说完像是没了耐心，拉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腕就走。

蒋姝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人先一步松开手。

巷子里早有人在等着，她脑袋有点炸。

石砖巷子里，月光昏淡。

一个人靠着墙在抽烟，蒋姝不认识。其余两个很窝囊地双手抱头蹲在墙角，是下午骑着摩托撞过来的人——她的“熟人”。

抽烟的人看见他们过来，喊了声“诚哥”。

卫诚点了下头，那人顺手拍死只蚊子，乐得解脱转身就走。

蹲着的人听见声音抬头，看见蒋姝像看见了亲妈。

他们胡言乱语，蒋姝半知半解。

卫诚伸腿踢人一脚，世界顿时清净，慢悠悠告诉蒋姝：“撞你的那辆车是我的。”

月色沉静如水，蒋姝下意识眼睫颤了颤，听见他声音平静：“他们说是你支使。”

蒋姝不背这口锅，诚恳说话：“我没让他们偷你车。”

卫诚冷冷看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同他相比，墙角蹲着的混混过于可怜弱小。

蒋姝无奈：“真的没有。”

她确实认识撞人的小淼小黑，西沟游手好闲的混混少年，一抓一把，街头一扎查无此人。

就是那一天的交易，六张毛爷爷，买他们装一回飞车抢包贼。

但她也特意说明，去车行租一辆好控制的摩托车，最好能及时转弯刹车。

两相沉默，蒋姝看他满脸写着不好商量。又气场太强，吓坏了扶不上墙的小淼小黑。

估计再被教训一回，他们便会满大街疯喊下午的事故内幕。

蒋姝认了理亏倒霉，问他：“你车坏了吗？”

卫诚的目光在她缠着绷带的手臂上停了停，冷嗤：“你坏了它都不会坏。”

蒋姝正要转圜。

“漆划了。”

“我赔你。”蒋姝说。

人并不买账，抬眼扫她：“是钱的事儿？”

他没忘那天的事，原来是在这等着。

蒋姝胳膊又疼又痒，她今天很累，只想回家休息。

且钱事两清，确实和她没关系。

可小黑悄悄看她，可怜巴巴像条哈巴狗。

十四五的留守少年——西沟区的特产，家里有一两个老弱病残，迫于无奈不务正业，又穷又苦。

小黑喊她一声姐姐，大眼看她时像极了那个小孩，蒋姝心软：“那个你……”

刚开一个头便察觉到不善目光，蒋姝意识到她是有求于人。

她忍气吞声，学着刚才的音改口：“城哥。”

却和他没什么温度的话撞到一起：“卫诚。”

两个人同时抬眼撞入彼此视线，场景暧昧到小黑小淼一致抬头看。

蒋姝瞬间闭嘴。

沉默延续，比星星的尾巴还长。

她耗到小淼小黑腿蹲麻，耗到卫诚没了脾气。

实在耗不过她，卫诚主动给她铺台阶：“再叫一遍。”

蒋姝含糊：“魏城。”

“不是这个。”

卫诚不满意，一字一句指点——

“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