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馆主躲进地下图书馆的八年后，旧城墙开始建起。本来就没有人住的地方，何必要建上一堵墙呢，馆主是想不通的，也懒得去想。毕竟他已经养老快十年了，这几年间每天就是自己做做饭，锻炼锻炼身体，加上造几个方头小机器人作为娱乐。地下图书馆的资源储备本来是要供一百人住一百年的，现在给了他一个人养老，无论浪不浪费，用到他咽气的时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这十年来严久倒是会不时的联系他，他们开着网环通话，在投射出来的屏幕两边，各开一瓶啤酒。两个人就对瓶喝着，听着严久的抱怨。这个研究进展不顺利啊，那个实验做到一半发现方向错了啊，研究所有个小姑娘真年轻真好看啊。严久天生就是做研究的料，即使已经六十岁当上好几十年的第三研究所所长，也依旧没法改变他还没谈过恋爱更别提结婚成家的事实。

“我只是在追求一个趋于纯粹的东西，这是我心目中的一个很重要很美好的东西，你懂吗？如果我随便找了一个，发现这东西也其实就这样的话，那我的人生将会少了许多乐趣。”严久摆弄着酒瓶子，看着里面的液体在玻璃瓶内来回摇晃，打着旋的上下浮动。

“你只是没人爱罢了。”馆主点评道，他也没有结过婚，毕竟他认识的女人大多都已经死了。两个人都已经老了，说实在也都没有那个想法了。都过了这么多年，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都已经习惯了。无论好不好，已经这样了。

“马德，到最后咱仨倒只有重升那个家伙结婚有了孩子，哎，你跟他联系过吗？”

“我跟他联系什么，都开始养老了。”馆主笑了笑，含了一口啤酒漱了漱口，然后咽了下去。

“我跟你说重升这小子最近不太正常。”严久倚在桌子上，他有些多了。

“怎么了？”

“说不上来，自从你走之前重升去看病房你那天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的面。有的时候只是消息联络几句，也就没了下文。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忙着改变世界？人家世界首富肯定忙啊，”馆主笑了一声，将瓶底的酒一饮而尽，将空瓶子放在脚边的地板上。一个方头机器人驶了过来，抱着瓶子离开了。

“对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建旧城墙要干什么？”馆主随口提到最近正在建起的高墙。

“不清楚，谁知道是谁有什么突发奇想。那些商人一个个精得很，亏本的买卖是不会做的。”

“他们要干什么反正也跟我没太大关系。”

而后贫困人口清除计划实施，旧城又成了旧城。

“那他妈那些人是不是疯了！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严久将酒瓶狠狠落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人确实是货物的一种，那慈善家是有点东西的。”馆主抿了一口啤酒，嘴里有些发干，他确实也没往这方面上想过。

“不光慈善家一个，那个慈善家牵的头，很多人都参与了。包括，重生公司。”严久猛喝了一大口，以至于最后那个词有些含糊不清。

“重升什么态度？”

“我去找他了，没见到。不过这种事重升公司不同意，可没人敢在协议上落笔。”严久的脸色有些沉闷，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重升本人了。

“无所谓，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也没必要去纠结。”送一些穷人进到旧城来，无论谁都无所谓。理论上来说一件事本身并不具有对错性，因为人对其的认同度而产生了差异，若是一件事符合你的价值观，那它便是正确的，反之则是错误。将不夜城的流浪者集中在一起，这件事在不夜城的上面人看来即为正确。但这事跟馆主无关，因为他也阻止不了。

“如果他们再变本加厉，我就把这件事曝光到社交媒体上去。”严久坐直了身子，他心里压着一股火，没有人生来是要被牺牲的，更别提这种傲慢的捕捉，听说有的人只是因为睡倒在路边就被送了进去。

馆主听到这话把酒瓶放下，看着屏幕那边严久的脸，认真地说道：“千万不要，我必须这么跟你说，千万不要。”

“为什么？错误的事必须要有人去阻止。”

“我可不像看你哪天出现在新闻上，第三研究所所长于昨夜在家被一挺伪和平三型机枪给打成了筛子。”

“那就这么看着？”

“永远不要把那些人逼急了。”

“这他妈就是错误的事！”

“你做不到什么，还只会把自己拖到危险中。”

“你他吗什么时候这么怂了？”

“我他吗怂？我能领着一帮人去杀重升我会怂？你根本没搞清楚你要面对什么，更别提这里面还有他吗重升公司的影子！”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屋里安静得只剩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严久坐回到椅子上，看向馆主：“告诉我，重升到底要干什么，是什么导致你不得不去杀他的？”

“告诉我。”严久这次无比的认真，如果不是重升越来越不对劲，也许他永远不会过问这件事，他只是个做研究的料，如果可以，他倒永远不愿意掺和到这种争斗中。

馆主看着他的老朋友的眼睛，沉默的思索着，最终还是盖上了眼睛，叹了口气，将重升当年的计划告诉了严久。

严久默默地听着，直到馆主讲完，他都是一副沉思的样子，也许是被这个疯狂的计划震撼，也许是对这些事感到麻木，也许是需要评估这些事情纠缠在一起会导致的事态的发展。不知道过了多久，五分钟？或是十分钟。严久闭上眼睛，伸手揉了揉眉心，说了一句：“我们得阻止他。”

馆主喝了一口啤酒，没有说话，说实在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们得阻止他。”他又这么说了一遍，就像是用笔去给自己的话重重描粗了一遍一样。

馆主举起了啤酒瓶，跟严久隔空干杯，而后两个人便去睡觉。

他，重升，严久的性格其实很像，都是无比偏执又傲慢的人，自己认定了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如果严久需要帮助的话，严久自己会开口。

这世上本身就如此，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但是他也许不应该告诉严久这件事的，严久并不是搞争斗的料。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馆主走在潮湿的城市里，他早已迈过了无序的边界，现在的枪声已经少了下来，那些人的游戏已经快到了尾声。

旧城人已经消失了，旧城还在。

馆主眼中终于出现了今晚第一个人影。

“嘿，老兄，你走过来的时候一点声都没有，吓我一跳。能不能借个火？”那个带着墨镜的男人向馆主搭话，他当然不会认为馆主是旧城人，毕竟这个男人穿着黑色的破旧风衣，而不是那些旧城人身上的名贵西装。

“当然。”馆主扣动了手里白枪的扳机，白枪的枪口出现了一个火苗。

馆主把火凑了过去，把男人嘴里的香烟点燃。

“你这打火机真别致，你都不知道，这烟是从一个旧城人身上翻出来的，我超，这好东西在不夜城可享受不着。”男人猛吸了一口，舒坦地吐着烟气，“马德，咱们在不夜城拼死拼活的也根本买不起这些东西，这帮人什么都不付出就能抽好烟穿好衣，什么道理？”

男人也给馆主递了一根，馆主笑着摇了摇头。

“哎，兄弟你的眼镜怎么没了？也不知道没了眼镜最后的钱还给不给。”

“一晚上赚了多少？”馆主摸出兜里倒数第二根卷烟，叼在嘴里。

男人将手伸出来，五指张开，骄傲地说道：“五千五。这活可轻松，来钱真快。”

“一个人多少来着？”

“一百。”

“哦。”馆主用白枪给自己嘴里的卷烟点上火，然后抬手一枪爆了男人的头。

男人还剩下一半头的身子直接瘫软下去，估计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打火机能射出子弹。

嘛，毕竟是枪，总该响的。

他捡起了男人掉下的那把枪，向前继续走去。

将见到的人的头一个个打爆，那些带着墨镜的人一个又一个扑过来，他们惊讶，他们愤怒，他们受伤，他们哀嚎，他们哭泣，他们跪在地上求饶，正如那些旧城人一样。与之相同的是，他们的死活也同样与他们无关。

在馆主打光了第七支解放者的弹匣的子弹后，周围终于静了下来，也许远处的守卫听到枪声还在往这边赶。进旧城的人很多，他不可能一个个都杀得过来，但至少此刻自己的视野中已经没有了其他人。

馆主随手将手里的解放者丢在地上，周围一片漆黑，馆主发现自己站在了旧城广场中央，那个有着贩卖机的地方。贩卖机早就被打坏，上面满是弹孔，原本五颜六色的光也熄灭了。馆主就站在这一片平坦的黑暗之中，看向天空。

然后伸手拨通了重升的号码。

拨号在响了半声后被接通。

“喂，好久不见，再听到我的声音开不开心？”

“我不相信你用了三十年都没有做出一个屏蔽仪一样的东西，反而是大摇大摆的往外走。整个重生公司都响着红色的警报，到现在都还没停。”

“你也知道我是个懒散的人，懒起来就不愿意动了。”

“你要愿意带个屏蔽仪，你就是走出去随手把那些人都宰了再回去睡觉，我都不会说什么，你就非要做的这么绝，逼我必须把你和旧城一起送走？”

“旧城必须消失，你也知道光是我自己是做不到的，所以得要你添点力。”

“一枚忏悔，够格吗？”

“那可太够了。”

“你想用自己来拖慢我的计划？”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只是要旧城消失罢了。”

“你我都知道旧城只是个象征，就算旧城没了，旧城人也会永远存在，只不过换了个形式存在在不夜城里，你觉得那样更好？”

“是都一样，但是我看不惯。”

“我向你保证，我的计划成功后，永远不会再出现旧城和旧城人。”

“。。你还是傲慢的跟狗一样。”

“你也差不多。”

“。。。”

“。。。”

“我问你，严久是不是你动的手。”

“不是。我不会对他做任何不利的事，即便他从我那偷走了那个芯片。倒是你，你不该告诉严久的，他不应该掺和进来。”

“。。。”

“还能记起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日子。”

“你会喝个屁的酒，喝半瓶扔半瓶的东西。”

两个人隔空大笑，一如当年。

“再见。”

“再见。”

通话关闭，馆主也收起了笑容，从兜里摸出最后一支卷烟，叼在嘴里。

一枚外表晶莹冒着蓝色光焰的东西从漆黑的天空落了下来，拖着蓝色的尾巴划过，就像被从天幕上剥离坠落地面的星辰。

忏悔，威力排名世界第二的武器。

“嘿，借个火。”馆主叼着烟，对坠落的忏悔说道。

忏悔顷刻触及地面，光与火铺满了整个旧城。

一十三昏昏沉沉的醒来，迷茫的就像泡在酒缸里的鱼。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奔跑，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躺在床上空蹬腿梦游。

而后完全睁开了眼睛。

身体重归他的控制，一十三身体一顿，直接左脚踩右脚把自己绊倒在地，在地上蹭了一小段距离。

“啧。”一十三撑着地面爬起来，身上疼得要死，左手的疼痛更是让一十三咧起了嘴角。

“你醒了。”一十三的脑子里传来了零的声音，清冷还带着点欣喜。

“零？”一十三揉了揉太阳穴，身上的疼痛刺激得一十三的头针扎似的疼。

“是我。”零直接出现在了一十三的身旁，还是一身白发白裙。

“你。。怎么过来的？”

“用你脑后那枚芯片，现在只有你能看见我，我是直接出现在你脑内的。”

“是吗。。”零这么一说完，一十三觉得头更疼了，这么大的人工智能，是怎么钻进去自己的脑袋里的啊。

不，那不是重点。

“我没死是吗？”一十三看了看周围，这是旧城墙旁边？一十三伸手摸了摸眼前旧城的那堵高大的水泥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旧城人没有，守卫也没有。

“你没死。”零确定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记忆逐渐复现，自己是被零救了？在自己昏迷后，零干脆利落的杀掉了那个守卫，被零控制的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身手？这是不是说明，零可以帮自己去救小十七了？

“零，我们能不能回去找小十七？”一十三得征求零的意见。

“不能。”零光着的脚落在了地上，不过看起来并没有真正踩在地面上，他只是一十三脑中的虚影罢了。零看着一十三摇了摇头，拒绝了他。

“为什么？”

“因为，旧城完了。”零认真的说道。

旧城完了，他当然知道旧城完了，但这和回不回去找小十七有什么关系？

零伸出手，指向远处。

一十三顺着零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十三抬头看去，一个晶莹蓝光从天边落了下来。

一十三本来还想看看是什么，可零硬生生让他转过了身，面对着高大的墙。

“闭眼！”零喊道。

一十三下意识的闭上双眼，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什么声音也没有。

“能睁开眼睛了吗？”一十三闭着眼睛扶着面前的墙，抚摸着水泥砌成的硬硬的质感。

“。。可以了。”零的声音有些迟疑。

一十三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就是面前的这面墙，这墙什么时候这样的矮了，而自己身旁这个半透明的光膜又是什么？光膜渐渐消散，一十三发现，广阔的旧城墙倒塌了，或者说是消失了，只剩下自己面前这被光膜包裹在里面的一小片还伫立着，但这一小片墙的上半部分也消失了。

一十三有些疑惑的转过头。

他的背后是一片平原。

那些楼哪去了？那些像是一排排钉子一样嵌进地里的楼，里面住着人的楼，它们去哪了，凭空消失了？为什么只剩下一些没有熄灭的火，和平坦到看不见头的地面，这里的那些东西呢，不应该这么空的。

一十三瞪大了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零，想让她给个解释，或者直接告诉他，你眼花了，这里明明有那么多的楼啊。

可零只是跟他说了事实：“那是忏悔，威力排名世界第二的武器。我会带你过来是因为我计算过，只有旧城的这一个角落才能护着你，因为这五平米是不夜城的天幕防护系统唯一能庇护到旧城的地方。”

“那小十七呢？你能找到我也能找到小十七对不对？”一十三走了过去，想要抓住零的手臂询问，可是手指穿过了零的身体，扑了个空。

“我没办法联系上她。”零摇了摇头。

“那地下图书馆呢？老师呢？”

“老师死了。”这是零唯一可以确认的事，毕竟那枚忏悔是由馆主作为的定位点。

一十三有些无力的跌坐在地上，远处那些火也都一朵朵的灭了，周围又恢复了漆黑一片。

“啊，这样啊。”旧城的墙已经倒了，只要一十三绕过他背后这堵小小的矮墙，他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不夜城。

可他已经不想动了。

“对不起。”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这样啊。”一十三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自己所记得的一切都消失了，那些楼，那些人，那个女孩，连旧城的墙都没了，哦，墙还是剩下了一块的。

“这样啊。”

那自己一直以来生活还剩下了什么呢？

那枚忏悔带来的高温和风将天上的云冲散了，今晚万里无云，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如同一片星海，饱满的就像一颗颗玉一样，与一十三那天看到的半死不活的样子完全不同。

可一十三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些。他缓缓的俯下了身子，跪拜在地面上，似是轻微地抽搐，或是啜泣，而后放肆的哭喊，声若狼嚎。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哭，他也不知道该为什么哭，这让他更悲伤了。

零在他身旁蹲下，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过去，想揉一揉他的头。

可她碰不到他。

在仅存的这一小段旧城墙后，一十三被永远的被困在了旧城里面。

一十三在这一天失去了很多东西，但事实上他所失去的比他所想的还要多。

不夜城的灯红酒绿倏然结束了。一骤的白光一闪，不夜城的天幕防护系统启动，将爆炸带来的冲击完全的阻挡在了外面。不夜城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停电了，整个不夜城都停电了。

天幕的这次防护一瞬间耗尽了不夜城所有的短暂能源，不夜城陷入了一片漆黑。

混乱，恐慌如期而至。

但很快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在人们之中传开：不夜城将把原本旧城的区域重新改建，那将是个全新的区域，那个区域将用上这个时代最好的科技！这个世界最棒的材料！这个世纪最美妙的设计！它将代表不夜城辉煌的技术与财力，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他们每个人都将见证不夜城的再一步的繁荣与辉煌。

而那片区域的名字叫做：未来。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所鼓舞，自发的走到街上去庆祝。

人们在街上，唱歌跳舞狂欢起来。一个人不小心被黑暗中的不知谁的哪一条腿绊到，躺倒在了路边，他看了一眼夜空，惊喜的大喊道：“你们快看天上。”

人们纷纷抬头，瞬间就都腻入那星海之中了。

“真好啊。”人们都这么说。

那是璀璨的，是夺目的，像一片海，美好到让每一个人都抬起头，即便脖子发酸也不愿意低下去。他们为那份纯粹的美所沉醉，没有这次停电，他们几时才能注意到这绝美的景象呢？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每个不夜城人都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