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绝对不会相信，你看到了什么——”尼娜从外面疯玩回来了，头发乱糟糟的还没来得及梳洗，她的神情仿佛告诉海伦自己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海伦犹豫了一下，问她：“让你找的那个女孩找到了？”

“不是这事，小姐！”尼娜说，“我在城郊的一家酒馆里，看到了一个和乔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也许就是他呢。”海伦心里一惊，但还是维持表面的镇定。

“乔治·韦斯莱只有一只耳朵，而那个男孩子两只耳朵都健在呢。”尼娜说，“除了那只耳朵，他们俩看起来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尼娜不像是随口说大话的人。海伦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她知道乔治上午便出门去了，没有告知自己去向。

海伦在脑海里使劲思索乔治出门的原因和那个酒馆男孩一切可能的联系。

“你有没有问那个男孩，他叫什么名字，在哪家做事？”

“没有，我只知道他从城外来，一时半会不会离开罗马，我就马上回来告诉你了。”尼娜答道。

海伦想了一会，还是捏紧了自己的手指告诉尼娜：“你和我去一趟，我想见见他。”

那家酒馆闹哄哄的，不少外乡人留在这里，有人是专门为了农神节而来，想来繁华的罗马凑热闹也无可厚非。也有不少巫医、骗子和投机者混杂在其中，海伦这样装束的贵族在他们之间尤为显眼。

那个和乔治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就在挂满节日装饰的楼梯下边，和几个流浪者一同喝着便宜的荞麦酒大声谈笑。海伦看了一会，可以确定他不是乔治。

有时候两个人的外表一模一样，说话的神情是不同的。

她迅速把华贵精致的罩袍脱下来塞进尼娜手里，这样能让她不那么引人注目。

男孩的眼神几次掠过海伦看向别的地方，最后他也注意到海伦一直在盯着他了——看来，他并不认识海伦。

海伦在他面前坐下来，挥挥手让流浪者们上一边呆着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开门见山。

“嘿，我不是在做梦吧？”男孩笑嘻嘻地说，“一位城里的漂亮小姐，主动来问我的姓名？”

“不想掉脑袋的话就快说。”盯着他的脸，海伦心烦意乱。

男孩敛了敛笑容，似乎没想到海伦会这么不客气。

“我犯了什么错吗？呃——我闯的祸太多了，或许你可以具体说一说……我叫弗雷德，弗雷德·韦斯莱。”

“韦斯莱。”海伦念着这个和乔治相同的姓氏，心往下一沉。“你是日耳曼人？”

“哈，那是你们罗马人的叫法。”弗雷德大大咧咧地说，“我从北方来，一个罗马人始终无法征服的地方。”

“你来罗马做什么？”海伦又问。

“我想，我的人生应该没有走运到和你这位尊贵的小姐有什么关联吧？”弗雷德说，“好吧，你别生气啊……我来找我的弟弟，仅此而已。”

乔治的确说过，他的笑话商店是和兄弟一起开的，海伦又打量了几遍眼前的弗雷德。

“你的弟弟，和你一起开了一家笑话商店，对不对？”

“笑话还能放在商店里卖吗？”弗雷德哈哈大笑，“这位素昧相识的小姐，你为什么会问这个古怪的问题？当然没有，我们一家人一直生活在村庄里，我的弟弟乔治几个月前收拾行囊离开家了，我来罗马寻找他，仅此而已。没有什么笑话商店。”

此刻海伦心里无比冷静，她接着问下去。

“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弗雷德不明所以地挠着后脑勺，“如果你曾见过他的话——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请务必告诉他，我一直在罗马寻找他。”

海伦回到家时，乔治还没有回来。

支开尼娜以后，她径直走向后院，那里有乔治住的小屋。推门看见他那只带魔法的口袋还在那，她心里只是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没有得到邀请就进入乔治的魔法小屋很不礼貌，但海伦顾不上了。

她一步一步地踩着梯子爬下来，小屋里亮着灯，窗外面的景色永远是夜晚。

屋里甚至有些热闹，药剂翻腾的声音，笼子里奇怪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各种魔法玩具发出的响动声。

那些成堆的羊皮纸上写着的文字很古怪，她只能看懂只字片语。海伦在屋里转了一大圈，把目光投向那个摆放坩埚的架子。架子最边上，有一个平平无奇的盒子。

它太普通了，看上去不会咬人，也不会突然怪叫。

海伦可以确定那是乔治私人的东西，直觉告诉她，她要的答案就在那里面。

盒子没有上锁，两枚珠宝从里面掉出来，海伦蹲下身去捡。像是一对扣子，海伦拿着它看了很久，只觉得它太单调了，不够好看。她接着翻找盒子里的东西——其实里面只有一张写满字的薄薄的纸，和一个黑色的盒子。

她把那张纸拿起来，这是从什么东西上剪下来的。而罗马，从来不会有如此规整的文字，她拿着那张纸翻了个面，整个人便僵在那里。

有两个人在这张纸上，他们在动——尽管只是永远重复那一瞬间的动作。黑白的画框里，一个女孩惊慌地和她对视一样，又匆匆把头低下去了。

女孩打扮得很精致，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快乐。海伦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张纸，慌乱地摇着自己的脑袋。

“不，不——”

女孩挽着一个男人，尽管男人只有一半的脸，她却可以确定。

那个男人长着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而那个女孩，长着自己的脸。

她跌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海伦觉得自己无法解释这件事，她听到小屋通向外界的暗门有动静，是乔治回来了。海伦死死盯着入口处，又猛地低下头去看那张纸上的女孩，他们穿着她从未在罗马见过的古怪衣服，海伦却不会因此觉得怪异——就好像，下一秒就能接受这件事似的。

“我怎么——”她的眼泪掉下来，她自己却没有注意到。

乔治从上边跳下来，转身便看到了海伦，捧着那只盒子，和那张来自《预言家日报》的剪报。

他没有很惊讶，而是在她面前蹲下来，把两只银色的扣子放回盒子里，海伦一直拿着剪报没有动。

乔治伸手握住了剪报，镇静地看着她。

“能听见我说话吗，海伦？”

她哆嗦了一下，手撑着地板拼命往后退。

“你到底是谁？”她哭着问。

“乔治·韦斯莱。”

海伦没有反应。

她在等乔治最终的答案，而姓名，远远不是。

“不管你记得与否，海伦。”乔治叹了口气。“我是你的未婚夫。在那个小盒子里，放着我们的戒指。”

“不要再骗我了。”她松开那张剪报，再一次往后挪去。

她也不敢看那个黑色的盒子。有一种从古怪的抵触感，海伦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解体坍塌。

“罗马没有笑话商店，你的家乡也没有！你为什么要骗我，骗我说你爱我——你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乔治把剪报上的照片给她看。

“这上面的女孩是你，你身边是你的父亲。”

“她就是你的独角兽，对吗。那个关于喜鹊和独角兽的故事，说的就是你和她吧。”海伦说，“我试着帮你在罗马找她了，没有任何收获。我想，是你来错了地方。”

乔治没忍住，无奈地笑出了声。这让海伦更生气了，她抬眼瞪着乔治。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就是你自己呢？”

海伦第一反应：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于是她抬手给了乔治一巴掌，反正他也不会还手的。

令她没想到的是，乔治直接躲过去了。

“嘿，我早就习惯了。”乔治非但没有退，还高兴地往她跟前靠了靠。

“你在说什么胡话。”海伦瞪了一眼剪报上的女孩子，忽然觉得她漂亮得有点让人讨厌，乔治居然把她当成自己——

“我生在罗马，从小在这里长大，你要编故事，也请编的合理一些。”

“嗯，你当然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姓蒙莫朗西？”乔治说。

“你也配问我的家族姓氏？”海伦气得想把他脑袋摘下来，“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会姓‘韦斯莱’这种奇奇怪怪的姓呢！”

乔治似乎没被她冒犯到，而是接着说：“好问题。我不得不告诉你，蒙莫朗西这个姓氏起源于法国，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高卢人……而且，是几百年以后的法国。你不觉得，你的姓氏在罗马很突兀吗？”

“如果让我父亲听见你这么说，他一定会把你丢进蛇窖里。”海伦气得快背过去，但她说的每一句话对乔治都毫无杀伤力，这让她沮丧极了。

“当然，这个世界也不该有‘韦斯莱’，它出现在几百年后的不列颠。”乔治接着说，“你也说过，你身上奇怪的魔力不是生来就有，而是在某一天突然出现。你知道为什么是那一天吗？我猜那是个天气尚好的春夏之交，在五月，对不对？”

海伦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居然被他一语说中，一时间她惊讶得忘了反驳乔治。

“你怎么会知道？”

乔治望着她的眼睛。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天，是你离开我的日子。”

海伦刚要说话，小屋之上传来令人不安的响动。她和乔治同时抬头望去，家里的奴隶在马蹄声里奋力阻止着谁。

“你们不能擅自闯进来！”

他们两人没有再说话，而是起身谛听了一会，地面上传来的声音越来也不妙。

直到听到尼娜大喊着老爷和小姐，海伦没再犹豫，握着小屋的绳梯爬了上去，乔治在她身后小心地护着。

埃弗里总督带领的军队已经撞开了蒙莫朗西宅邸的大门，受惊的战马在院子里胡乱踩踏，奴隶们惊叫着四处躲藏。

这些埃弗里的人见到海伦，似乎想上前把她按住，她剜了一眼其中一个准备上前的士兵，快步穿过他们。

埃弗里父子已经站在中庭会客的地方，自己的父亲坐在那，神色平静，好像往常来了客人一样。

埃弗里一眼看到她身后的乔治，已经把佩剑抽了出来，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你们觉得很有趣吗？”他暴躁极了，“还有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住手，埃弗里！”海伦厉声训斥他，埃弗里都没想到一向温柔的蒙莫朗西小姐，今天竟然没有跪下来哆嗦着求他原谅。

“乔治·韦斯莱是我的人。”海伦迎着他的刀刃走上前去，埃弗里带来的随从已经把利斧架在她父亲的脖子上。

“你怎么敢这么对蒙莫朗西议员？看来是市民广场的鞭刑都满足不了你！”

“别生气，海伦。”她的父亲却气定神闲，“我们的老朋友埃弗里一家向来是这样的脾气。既然你们来了，我们就在这把话说清楚。”

老埃弗里在她父亲身边坐下来，随手拿了几颗餐盘里的水果把玩着。

“是啊，我们是老朋友了。可是蒙莫朗西，你们对待朋友的方式很难令人不生气。”

“我们约定过扶持你这个老头子去做财政官，你是怎么对我们的？等着瞧吧，蒙莫朗西，一会其他议员和官员们也都会找上门来，你们父女就两个脑袋，恐怕不够我们砍的。”

“是棋子，还是朋友？”乔治走上前将海伦挡在身后，“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埃弗里，你在角斗场里对我下脏手这件事，我也没和你算账吧？”

“奴隶没资格说话！”埃弗里暴跳如雷，手起剑落，决意要砍掉他的一条胳膊。

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乔治徒手握住了锋利的兵刃，这令包括埃弗里在内的所有人大惊失色。海伦低着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他们僵持了几秒，直到乔治的掌心开始渗血，他才松手。

“现在，可以听我说话了吗？”乔治冷静地环顾四周，埃弗里不自觉退后了一步。

乔治拿出一本灰色的簿子，冲着埃弗里说：“知道这是什么吗？我今天早上拿到的。”

“这只是你家在其中一家地下赌场下注的记录账本，从三年前开始，你们送去角斗场的奴隶赢面一直很大，直到几个月前蒙莫朗西小姐买下了我，才打破这种局面。所以，你们一边恨透我断了你们的财路，一边又不想白白放弃这个全城人都给我下注的财富杠杆，才会联合一群人来和蒙莫朗西议员谈条件，想借此大赚一笔，对不对？”

埃弗里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老埃弗里也把手里的果子狠狠歌回托盘里。蒙莫朗西先生微笑着看向乔治，没有说话。

“那又怎么样呢？一会其他人来了，我们数十个人，足以把你剁成肉酱。”埃弗里咬牙切齿道，“我这会就派人把执政官也请来，让他们来处置你这个……怪胎。”

“执政官？”还没等海伦说话，乔治先笑了，“嗯，我从赌场回来的路上，也拜访了在元老院轮值的西塞罗大人。他很欣赏我昨晚在角斗场里的表现，我把刚刚和你说的话，也说给他听了一遍。这会，他的人已经在门口了吧？”

“你，你上午去了这两个地方？”海伦小声问他。

“没错。”

果不其然，埃弗里的随从从外边一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向他们禀报。

“总督大人，外边来了许多人，但不是马库斯将军的人！”

埃弗里父子的脸色难看极了，他们起身准备迎接西塞罗，海伦也不甘示弱地走过去。

“海伦。”乔治突然拉住她的手腕。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我一直希望你能像今天这样，对待埃弗里这一类人，勇敢而无畏。”

海伦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说：“当然，我和父亲从不甘心做别人的棋子。没有人可以摆布我们，自由的罗马公民，向来自由决定自己的命运。”

她骄傲地抬起下巴，神情清冷。

乔治笑了，像是连日阴雨后见到久违阳光。

“嗯，我很高兴你们这么做。真了不起。”

海伦对他的赞美不太受用，她心里还记着刚才在魔法小屋里看到的一切。那个女孩，和乔治说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有着极深的关系。

“我想你的独角兽，时常胆小而懦弱吧？”她固执地再次否认，“她不是我，乔治。”

“可是只有海伦·蒙莫朗西会这样爱我爱的要命啊——”他笑嘻嘻地跟在海伦身后，“决斗前几天，你还在为我的命运偷偷流眼泪，怎么，现在都忘了？”

“你怎么知道——”她咬牙切齿地甩开他的手，刚想辩解，不由得望了一眼院子里的来客。

“等会再和你算账。”海伦小声警告完，转身昂首阔步地朝西塞罗大人的仪仗走去，埃弗里父子在日光下面色如土，她的父亲从容地站在一旁，看到海伦走过来时，满眼是对女儿的赞许。

她走下冬日阳光沐浴的庭院，自己的爱人在身后，不远处亲人在阳光下等待她。

有那么一瞬间，海伦想起那张剪报上回避眼神的女孩，那个在大雪天夜里挽着父亲的女孩，那种熟悉的感觉在此时减弱了不少。

她想，即便那个女孩是自己，那人总是会变的。

会变得无从选择而胆怯，也会变得更加勇敢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