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即便同样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们也没机会完全共享同一个黑夜，因为南半球的白天刚好是北半球的黑夜，北半球的白日则属于南半球的暗黑。此刻外面夜色正好，月光皎洁，星空闪耀。山里的天空本就比城市更加深远通透，何况是终南山中。

挂断电话的秦老爷子颇为得意，因为他终于有办法救活自己的儿子，终于可问心无愧的跟他见面聊天。在此之前，他内心深处一直十分自责，自责自己这个父亲除了对儿子严厉之外再也不能为他做更多事。他知道放生这一生过得比他要压抑的多，上有老下有小，必须时时刻刻紧绷神经照顾好家里家外。

他很想喝酒，但终南不喝他也没办法独饮，那是对终南的不尊重，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去做。灵石早就看出大伯意犹未尽，于是提议，“大伯，你可以一人饮酒，我和师父平日里本就视茶为酒，早已习惯。”

终南也开口，“灵石说的对，你是主人我们是客人，客随主便，如果主人过分拘束过分照顾客人的感受，那客人过的也不舒服。”

秦老爷子豪情顿生，马上拿来最好的竹叶青，原来他也喜好竹叶青，灵石禁不住双眼放光，但绝不敢造次。终南看的微微笑，虽然他今夜绝不会再饮酒，但是看着秦老弟跟他们师徒的口味一样，也难免会心中傲娇一点，百岁老人傲娇起来可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

灵石则忍不住想念，“大伯有所不知，我和师父在山洞之中也会酿酒，用自己种的粮食酿酒，在竹筒里酿酒，用山间泉水，酿出的也为竹叶青。只有年节重要时刻才舍得拿出来小酌一番，不瞒大伯，昨夜下山之前我们师徒俩头一次一醉方休，直到今日中午方才从宿醉中醒来。不得不说人不能每时每刻都活的明白，人一定要有难得胡涂的时刻才行，否则定然过的痛苦而不能自拔。”

终南不参与，眯着眼看着，他内心感慨，平日里除了他们师徒二人偶尔聊上几句，灵石已经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这不是灵石原本的性格，可是要想在两人居住的山洞里让他重新开朗起来难度太大，总不能他这个师父整天给他讲笑话吧？

所以他愿意看见灵石跟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聊得来，尤其是眼前的秦先生秦老弟，如果此行他身死异地，那么接下来灵石也不是孤独一人，他还有秦先生陪伴，这样他也放心了，他知道那样灵石一定可以从他的死亡当中走出来，然后去做更多的善事，悟出更大的自然之道。这一次留宿也许会改变灵石的下半生，而这个机会不是他这个师父带来的而是他自己的感恩之心争取来的。倘若他不是一直记挂着秦先生的恩情，想要回报，那么绝不会有今日之遭遇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即便还是会在路上遇到也是三言两语擦肩而过。

秦老爷子也觉得有些过于巧合，“我这竹叶青酒是一位家传深厚的汾酒师父亲手所酿，每年只为我酿100斤，然后再也不沾酒气。不过想想也正是如此，你们师徒二人一心专研草药医术，终南大山内有奇泉，有自己种植的粮食，有你们自己搭配的草药。那味道一定鲜美，令人回味。可惜，可惜我此生没有这般口福，每年也只能抱着这一坛百斤老酒度日。也许这么说对不住那位汾酒师父，毕竟竹叶青以汾酒为底，可我总觉得他最后的草药搭配差了一些味道。”

灵石笑道，“大伯不必过谦，你这汾酒师父定然一代酿酒高手，单一入鼻就已知道比那公开出售的竹叶青好了何止十倍。我和师父主要是喝得一个逍遥自在，心无杂念。不过山洞里珍藏的竹叶青还有剩余，倘若有缘再见。那小侄一定给大伯带两壶下来。”

抽烟不是好习惯，喝酒也算不得好习惯，但是一旦因为烟酒产生关联那么也许便是一生的羁绊，还可能是某种特殊的承诺。终南并不反对弟子如此，而且还在一旁教训，“灵石顽劣，以前不知，不知者不怪，现在知道了秦老弟也在终南山中，与你彼此为邻，怎能托词于虚无缥缈之缘分？秦先生喜好竹叶青你该以后每年都亲自下山送上两坛才对。我们在山洞中修行不是斩断七情六欲，而是让自己成为更纯粹之人。我们都有父母生养，从下都被人照顾保护，即便修行百年如果忘记了曾经的恩情，那与山间禽兽何异？”

灵石吓了一跳，赶紧起身鞠躬认错，因为最近几年终南已经几乎不再训斥他，相反什么事师徒俩都是好好商量而成的。灵石当然明白师父是在给自己安排身后之事，他知道却不能点明。

秦老爷子几杯竹叶青下肚，心情更加舒畅，“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与终南灵石皆是投缘有缘之人。而且相逢适时，不早亦不晚，太早我们没有如今的感悟，太晚恐怕都不在人世了。终南，我再敬你一杯，以秦家人之名感谢你救命之恩栽培之德。秦家人没有准备厚礼只有这一杯薄酒！”

说完秦老爷子站起身连饮三杯，脸不红心不跳。其实平日里对于饮酒秦老爷子很有节制，绝非那种喝酒误事或者一喝就醉之徒。秦老爷子做大事之人，不拘小节，但心中却有沟壑从容。然后他提起自己这二十年的困惑，请教终南，他说自己一直想给自己一个晚年隐居的名号，可想来想去二十年仍未可得，请终南先生赐教。

其实就是求一个字。

终南没有推辞，倘若推辞便是虚伪，终南一百多岁高龄，从未虚伪过，他安静的想了一会，“青竹如何，看秦老弟之风骨，谈吐硬朗，为人豁达不拘小节，又喜这酒中竹叶青，那便为青竹为好。风骨在，气魄在，无关生死，终老终南。”

“好，妙，从此世间没有秦某人只有青竹而已！”秦老爷子听了便高声叫好，发自内心的兴奋激动，他觉得青竹二字虽然简单寻常但是却刚好完美适配他此时此刻此地之人生。

“青竹先生，从此也不叫大伯了，喊青竹先生更绝妙！”灵石也替秦老爷子高兴，因为这是他人生一个新阶段新境界的开启，大彻大悟之后的奖赏。他相信师父绝不会随口应付，必然经过缜密观察深思熟虑这才得以成名。

饮酒要宿醉，今夜并未成行，青竹饮酒刚至好处便停下，然后要灵石泡茶，泡他珍藏的竹叶青，酒为竹叶青，茶亦为竹叶青，看来秦老爷子这青竹之名果然实至名归。

终南也是感慨，“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以解之。神农之荼便为今日我等杯中之茶，想来好多年没有喝上一口如此上品的峨眉竹叶青了！”

灵石一边伺候一边回应，“是啊，我和师父在山上酒有竹叶青，茶却只有山间野茶花，味道很难分辨，并且季节不同，采摘时间不同，味道更加不同。区区十年我都忘了真正的好茶什么味道。”

山中苦寒之日甚久，忘记了人间烟火也难免，三人已经摒弃了世俗辈分礼节，以终南青竹灵石相称，不亦乐乎。

……

可此刻身在灰房子的我却无法不亦乐乎起来，蟾蜍那边传来消息，唐婉的手机信号在杜家大宅附近出现然后消失。

唐婉去杜家大宅做什么，难道去找教授？

这种可能性很低，那么她去做什么，我只担心她已经被人威胁控制，然后会做出一些危险之事，或者让自己陷入困境乃至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我的心情好不起来，幸好身边还有个楚易，还可以跟她一起分析一下。楚易也颇为不解，“我们现在好比盲人摸象，教授那边反而最先取得突破，但唐婉这边的踪迹飘忽不定，虽然我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但是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要不要我跟姑姑打声招呼让她出面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唐婉然后将她保护起来？这个要求以现在的局面姑姑应该可以答应。”

楚易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便是向外求援，这不是我的性格也不是我的风格，可是这对于重病缠身连行动自由都没有的我来说却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但同时也必须承担相应风险，一旦找到唐婉并且保护起来打破了敌人的某个链条呢，那么至今仍然没有任何信息的师母会不会立刻丢掉性命？

如果唐婉被人威胁那么最有可能用师母的性命威胁，所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最好能先找到定位然后暗中观察保护，在掌握了一定情报之后，确定将唐婉带离保护没有太大风险以后才可行动。当然这件事说起来复杂实际上没有那么复杂，对于楚云手下的顶级保镖来说难度不大，毕竟在金陵城内她手下的精英保镖没人能超越，甚至拿到全世界也极少有人可以超过。

楚易有点替我着急，“喂，小孩子，你还在犹豫什么，当断不断必留后患。不管姑姑对你如何，但是姑姑现在不会要你的命同时也在最大限度的保护你，我们现在的境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想抽根烟，但是被严格禁止，想喝杯龙舌兰，被严格禁止，连上跑步机跑步下泳池游泳都被禁止，我几乎没有任何自由，在这个世界上，如今的时段。我只能保持安静，我的心态不能发生重大变化，我的心脏此时无比脆弱，我自己在废人死人的边缘疯狂试探。

其实我没什么可考虑的，能借用楚云的力量自然最好，我只是担心一旦开了这个头会收不住，我可以欠楚易一点人情，但是不能欠楚云和赵先生太多人情，原本就欠着赵先生一个大人情没有偿还，现在再欠下楚云一个，让我有些如坐针毡。

楚易再次站出来，“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楚家和赵先生谁也不是一朵小白花，都是参与者，只是参与多少而已。那么提出这个要求的不是你，是我，即便他们知道与你有关但是这个人情是我欠下的，不是你，你不用担心。这跟你外婆的病完全两回事。”

我抬手摸摸鼻子，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楚易，忍不住问道，“还可以这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么？”

楚易得意的撇撇嘴，“这叫战术，跟姑姑和赵先生打交道你没有战术没有手段怎么行？像你这种单纯的小孩子只能在他们面前引颈待戮了。很多事你还不懂，还小，以后长大了就了解了。好了不跟你废话了，我现在就去跟姑姑单独讲这件事，等我好消息。”

楚易跟我的性格的确不同，她看起来有些过于乐观，我的人生当中除了对我妈还活着并且一定会找到我妈这件事充满永远的乐观情绪之外，别的事情别的人我从来都是悲观对待。严格来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跟楚易这个突然乐观主义者有些差距。

当然楚易过去内心也是悲观主义者，但是比我要乐观，她属于悲观主义者当中的乐观主义者，我只能暂时给她如此定位。结果不到一刻钟她便兴高采烈趾高气昂的回来，撇撇嘴，“搞定，轻松搞定，甚至我有种预感，我不跟姑姑讲姑姑也会对唐婉出手，当然不是伤害而是暂时保护和跟踪。”

我心里长长出了口气，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很好的消息。最近我几乎没收到过什么好消息。小果子回归算不得好消息，迫不得已离开灰房子也不是好消息，接秦老爷子回家过年算是别人的好消息不是我的。只有唐婉这个消息算是好消息，现在的我太需要好消息来刺激一下惊喜一下了。否则我自己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忧郁。我现在如同被捆住手脚的青蛙，即便还在水中也无法施展拳脚，我要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广大世界，我要证明我的能力，我要创造属于自己的伟大。

我不能这样下去，然而还是必须先乖乖治好病，别无他法。

我想睡觉，接连睡上三天三夜，我想大喊，冲着全世界大喊，我想冲出去，我想成为孤胆英雄，永不回头永不后悔。

我想要成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现在的自己，但所有的一切没有一个健康的好身体都是空中楼阁，都是幻想出来的，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以为夜晚会很快来临但是夜晚却迟迟未到，夜晚小果子会跟我准时视频，然后很多事都会有个答案。我心中不舍宋恋儿，我本来答应跟她一起回北方老家过年的，在他们家过年，有宋健，有秦阿姨，有宋秦生，多么美好的一切，多么美好的新年。可惜也只能成为梦幻泡影。她现在还跟秦怡在长安加班加点忙着，看似充实实际上充满了对我的担心，这从她发给我的邮件中就能看出来。她发邮件的次数开始频频繁，跟我说的话开始增多。

却唯独不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跟宋恋儿通个电话吧，不能见到她不能陪着她，至少让她听听我的声音也好，或者听听她的声音也好。我的听力开始恢复以来我跟她通话只有两次，我不敢过多跟她通话我怕我的听力会被老天收回去，我谨慎小心的使用在自己喜欢的女孩身上。我对宋恋儿的感情永远都是特别的，在楚易杜小丙杜衣衣小海胆他们跟前就不会，不会想到珍惜自己的听力。

想着拨通电话，楚易去忙自己的事情了，整个视听室都是我的世界，而且保证楚云看不见听不到，我有我的办法，入住灰房子这几天我的黑客技术在蟾蜍的指导下突飞猛进，连自己都觉得吃惊而有趣刺激。

电话很快接听，好像宋恋儿就在那边拿着电话一直盼着我的电话一般，我略微有些愧疚，嘴上却满不在乎，“小宋同学，哪天回家，我最近几天可能要飞一趟长安城，希望到时候还能见到你。”

宋恋儿的声音紧张而充满惊喜，似乎不敢相信是真的，于是拘谨的回应，“小唐，我知道你最近事情多，很忙，不用为了我特别过来，即便过年不能一起回家，正月你应该有时间回吧，一样的。”

我抬手摸摸鼻子，我直接拨通的电话没有视频，所以她看不到我的动作，但是我感觉她能够感应到，“不是特意为了你，前几天我突然欠了秦怡姐姐秦楚一个比较大的人情，所以答应她们姐妹帮她们去终南山中接她们的爷爷回崇明岛过年。当然，老爷子那边我打好招呼了，只要我去接他并且陪他把之前的残局下完，他就回崇明岛过年。所以也算有正事要办，当然我不会在秦家过年，今年过年我只能留在金陵城。”

宋恋儿长长出了口气，“那就好，秦怡就在身边，她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不过好像她姐姐秦楚跟丈夫暂时分开了……心情不怎么好，这件事跟你有关么？”

我一阵无语，这个小宋还真是单纯的可怕，但我的心却一阵没来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