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进入暮色森林已是几小时后。

林中的大树高耸入云，阻挡了阳光和温暖，狭窄的林间小道弯弯曲曲，大部分被苔藓覆盖，整个区域与世隔绝，像沉入了海底般阴森诡异。大风吹过，森林响起“哗哗”如潮水般的声音，树枝摇摆、高低起伏，宛如掀起了层层巨浪。

他抬眼，见到和荆棘谷交接的地方燃起了火光，借着风势越燃越烈，他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察看，最后还是选择先去夜色镇。

狮鹫挥动翅膀降落在夜色镇中心，他跳下坐骑，双脚踏在了血渍中。不详的预感如地热温泉，不停往上冒着泡，“晴！”他揪心地大喊，眼角像痉挛了一般不住地抽动。

守城护卫和守夜人的尸体散落在四周，举目望去全是天灾血腥屠戮的罪证，整座城镇被死亡阴影笼罩，静谧无声，不见一个活人。

“晴！”他急得满脸通红，额头的汗珠划过耳前皮肤，顺着下巴滴到了锁骨上，前所未有的慌乱如飓风一样袭击了他，他的心“怦怦”直跳，快要跃出胸腔。

不，不会，晴不会有事的，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向前奔去。

绕着镇子寻找了一圈，一具一具翻查尸体，被害的都是男性。夜色镇仿佛在一夜之间死去了，不见天灾，也不见任何人影，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晴的名，回应他的却只有浓浓的血腥气息。

“晴，你在哪里？”一股恐惧感从脚底升起，直直窜到了头顶，他的头皮发紧，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他按住眉弓，按下快要崩溃的心绪，把城镇又探查了一遍，最后终于在南面的出口处找到了一些痕迹。有人炸开了那里的围墙，坍塌的石墙边有许多杂乱的脚印，大部分是天灾军团的憎恶和食尸鬼，他蹲在地上仔细检查，发现还有不少马蹄印，有一种蹄印是术士的坐骑“恐惧战马”留下的。

是晴的坐骑，她跑出去了。下一刻，他双手紧紧抓在身侧，强迫自己冷静，努力回想以晴的视角看到的场景。那场追逐发生在林中，对了，是在森林中，那里的树木异常高大，显然是接受了充足的光照，应该是暮色森林和荆棘谷交界的地段，晴在向荆棘谷方向逃跑。

终于有了线索，他欣喜若狂，转身跳上了狮鹫，控制它朝火光处飞行，不一会儿就达到了刚才起火的地方。那片森林已被烈火包围，到处是殷红的色彩，把天空都染得变了色，浓烟滚滚，“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夹杂着动物的嘶叫声传来，仿佛在上演混乱的变奏曲。

本想进去找人，但火势过于猛烈，狮鹫疯狂地拍打翅膀，哀鸣着不愿靠近，本只好让它停在路口，独自冲进了火场。

大量的烟尘夹杂着鹅毛大雪般的碳屑落在身上，把他的礼服染成了黑色，森林中充满了难闻的烟火味，仿佛无数洋葱同时被剥脱了皮，熏得他眼圈发红。他不管难闻呛人的气味，不顾足以融化皮肤的高温，不断在火海中寻找心中的人。

“晴！”

“晴！”

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林中响起，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一直没有人回答，也不见其他人出现。

他不愿放弃，从森林边缘一直走到了中心，大火燃烧得最旺盛的地方，连动物们都纷纷出逃不见了踪影。断枝不断掉落，砸在背上烫起了一串又一串的水泡，他像毫无知觉般继续前进。

烈焰越窜越高，灼伤了他的双腿，他半跪在地，痛苦地闭上眼捂住了头，仿佛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汪洋中。

眼前闪过墨蓝的光影，他出现了幻觉，那是海洋的颜色，深邃而神秘的海洋，他曾在那里待了很久......

他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他的黑暗灵魂被封印在迷雾之海，阿格冒着生命危险释放了他，遇上前来阻止的艾萨拉，阿格被艾萨拉抓走，而他的灵魂飘浮在了海面。

他无比惬意地徜徉在海洋的怀抱中，随着浪潮起起伏伏，穿越黄昏黎明，观看日升月落，他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与另一半灵魂融为一体。

阿格告诉他，那个承载他光明灵魂的人类会来到黑海岸，而他的黑暗灵魂将回归自己的身体。就在即将成功之时，他遇上了晴，那个站在岸边欣赏海潮的人类术士。绝美无暇的面容，烟雨迷蒙的灰眸，泛着淡淡银辉的长发，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喜欢的模样，仅看了一眼他便爱上了她。

之前的他似乎在黑暗中生活了亿万岁月，第一次见到光亮是在暴风城的因特雷斯城堡中，他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母亲因他难产而死，父兄把他带大，直到八岁那年他的灵魂被分裂，他再次坠入了黑暗中。

看到晴时，她身上闪烁着太阳般的光辉，他知道她会带给他光明，从未体会过爱情的滋味，但那一眼，他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她和亡灵督军大战，快要进入暗影界，他动用自身力量开启了“塞纳留斯号角”，把她的灵魂送进了暗夜精灵体内。

他的光明灵魂见她受伤，激发了体内的潜能，重创了亡灵；黑暗灵魂因为开启神器而过于虚弱，无法冲破达拉然法师的封印，无奈之下只能选择进入亡灵的身体。

光明灵魂因被亡灵所伤，陷入了长眠，而黑暗灵魂继承了休的部分记忆，代替休活着，为幽暗城南征北战，直到被埋葬在安其拉，黑暗灵魂才真正回归。后来他被黑龙的龙焰喷到，两个灵魂合二为一，而他也成为了完整的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诞生在本的体内，生来便与众不同。他八岁便能打败暴风城的中阶军官，他还可以战胜亡灵和兽人督军，甚至开启神器，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上天赐给了他非凡的力量，他不能放弃，他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救晴。

对，他可以，一定可以。

下定决心，他举起双手，冰蓝色的光华在掌中出现，似纽带般盘旋缠绕，如水晶般华丽璀璨，渐渐凝成了大元帅的双刃剑。

本紧握剑柄，缓缓睁开了眼，黑眸仿佛化为了深暗的天幕，闪耀着亘古繁星。他的圣光燃烧到了极点，全身涌动起混沌之力，史无前例的强大，这一刻，空间、时间、层次完全融合，组成了一个新的五维空间，他成了这个时空的主宰，蕴含着无穷威能。

轰——

他举剑向下，剑身直直没入地面，强悍的气流喷涌而出，如同巨兽钻进地底，狠狠撕裂了大地。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裂隙处跃起，以本为圆心向外传播，一圈一圈的能量潮如涟漪般扩散开去，在火光中驰骋纵横，宛若维持无垠之境的原始力量被唤醒，光明与虚空同时出现，扫荡了茫茫宇宙。

巨大的能量引起了天地动荡，苍穹之下风云剧变，银河仿佛被捅破了，河水泛滥，从天际倾泻而下。

哗啦——哗啦——

暮色森琳顷刻间大雨倾盆，雨滴又急又密，争分夺秒般往下落，目之所及全是雨线织起的幕布。

雨幕越来越宽，把整个区域笼罩在潮湿的雾气中，烧焦的树木被暴雨冲刷，“砰、砰、砰”接二连三倒塌，森林似乎都感到了恐慌。

乌云翻滚，狂风卷着雨水在空中舞动，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一鞭又一鞭抽打在火苗上，肆虐的烈焰很快被压了下去。

大火很快熄灭，红芒荡然无存，整片森林仿佛被扔进了一个沙池，连浓烟都被盖了下去。

直到火焰完全消失，本才拔出了剑，大自然顷刻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雨雾戛然而止，刚才的暴雨仿佛只是南柯一梦。本松了一口气，用圣光术治疗了腿伤，开始在泥泞的路上寻找晴的下落。

他的视力极佳，但搜寻了大部分角落，始终没见到晴的踪迹。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森林里前行，一次又一次呼唤晴的名字，筋疲力尽时，在荆棘谷的入口处发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面朝下俯卧着，倒在了昏暗的树荫里，和焦木还有枯枝败叶混在一起，远处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影像。他疾奔过去查看，地上的人趴着没有一点动静，衣服被烧毁，从仅剩的残片能看出是少校长袍。

“晴？”他蹲在她面前，伸手碰了碰她，发现她浑身冰冷。

他猛地把她翻转过来，见到她的头发被烤成了一堆枯草，面部被烧焦，辨不出容貌，身上的皮肤有部分已经碳化。见到她的惨相，他觉得自己的脊椎被劈成了两截，痛得快要休克了，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脸拼命喊她：“晴，醒醒，醒醒。”

喉咙似乎堵住了，喘不过气来，他有种被活埋了的感觉。陡然之间他想起了什么，把她轻轻放在地上，站起来对她进行治疗。

他先用了“圣疗术”，没有任何反应，接着“圣光术”和“圣光闪现”轮番使用，金芒如潮汐般不停涌动，耀眼的圣光源源不断进入晴的身体，但无论用哪种法术，地上的人只是安静地躺着，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咚——

他跪在地，按住她的双肩，近乎绝望地乞求：“不，求你，醒醒。”

......

丹带着众人降落在夜色镇，当他们看到中心广场的惨相时，包括狮鹫管理员在内的人震惊到无法言语，仿佛错入了时空，来到了恐怖的地狱中。很快他们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沿着镇子侦查了一圈，没见到村民，也没见到晴，大家抱着侥幸心理认为她已经逃脱了。

众人围坐在喷泉池子的台阶上，正讨论下一步计划时，本乘坐狮鹫从空中降下，他浑身湿透，衣物似乎被大火燎过，毁坏得不成型了，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他冲到菲身前，把怀里的人放在了她面前，当菲看清状况时，吓得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那人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从身高和体型来看分明就是晴啊。

“怎么回事？”丹率先发问，和其他人一起向本投来疑惑的目光。

菲两腿发软，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啪”的一声坐在晴身边，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救她。”本的声音哽咽，看向她的眼充满了渴求：“菲，快救她。”

众人立即明白过来，地上那人是他们刚才一直寻找的晴。

琳走了过来，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一直视晴为眼中钉，但当晴真真正正毫无生机躺在自己面前时，她竟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琳跪在地上，认真查看了一番地上的人，接着对本说：“本，她......她已经......”

本忽然抬头，充血的双眼如野兽般盯着她，琳倏地禁声，感觉自己如果说出那个字，本会毫不犹豫扑过来咬断她的喉咙。他的眼神如此陌生，像不认识自己一般，冰凉、猩红、冷漠，完全不像人类的眼。

菲的心都要碎了，晴到底遭遇了什么，竟然被烧成了这幅模样，得受了多大的罪啊。她不停地触碰晴，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觉得挨着晴能让自己好受一些，渐渐地，她的手摸上了晴的腹部。

嗯？发现了尸体的异常，菲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她又仔细地摸了一遍，怎么会......她眨了眨眼，收回手坐在地上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木头脑袋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菲，你怎么不救她？”本的胸膛起伏着，气息时强时弱，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像要了他的命一般艰难。

菲止住眼泪，站起来盯着他说：“你不是有‘圣疗术’吗，你都救不了她，怎么还奢望我能救她呢？”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让你救她。”本气急败坏朝她吼，“轰——”的一拳捶向地面，土石乱飞，中心广场像地震了般抖了两下，地面裂开了一道深痕。

丹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满脸愁容地训他：“本，你疯了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晴已经去世了。”他也心疼得要死，但晴被烧成了焦炭一样，根本不可能有生还的可能，本这么要求不是强人所难么？

“去世”两字像炸弹一样扔进本的脑中，在他脑海里搅起了层层巨浪，他按住胸口，“噗”地吐出一大口血，五脏六腑仿佛在被烈火焚烧般剧痛。“晴——”他肝胆俱裂，痴痴地把她抱在怀中，一声声呼唤她，他不信，他不信她会离开。

霆呆坐在一旁，愣愣地盯着地面。一个月前，他和晴在暴风城见过面，那时的她穿着流沙外套，美得如月下精灵，而今天再见时却天人相隔了，这让他如何接受？

珺也有片刻怔忪，没能从晴去世的消息中清醒过来，她和晴一直是对头，互相看不顺眼，但她从没想过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晴道别。

死亡的阴霾笼罩了整个夜色镇，只剩下一片愁云惨淡，连镇中心的那座大钟都感受到了此刻压抑沉重的气氛，停止了走动，时光好似静止了一般。

菲指着本，面露愠色，软糯的声音带上了少见的凶悍：“是你害死了她，晴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个负心汉。”

听到菲的话，琳站了起来，忍不住出声道：“菲，晴是死在天灾手上，根本不关本的事，你为什么骂他？”

“要不是因为他，晴怎么会来夜色镇？”菲扭头看向琳，话语却在一味指责本：“晴曾经说过，她来这里是想调查巴伦的死因，她还说，等有机会了会去调查一个食人魔婴儿的事，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她说本因为这两件事误会她，她一定要查明真相。”

听到菲的话，众人均是一愣，霆、珺、琳三人互看了一眼，神色各异。本耳朵轰轰直响，脑中仿佛塞满了石子，已经无法思考了。

菲越说越激动，最后瞪着本，凶巴巴地说：“是你害死了她，你这个凶手、杀人犯。”

“菲，在没有任何证据前，我不准你污蔑本。”琳最先反应过来，出声回敬了菲一句。

“我污蔑他又怎么了？”菲罕见地发起火来：“我恨不得把他剁成几大块喂狗。”

“别吵了，你们冷静点行不行。”丹在一旁要求他们收声。夜色镇被天灾袭击，守城护卫和守夜人损失惨重，连晴也命丧于此，他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向父亲交代，也不知道该如何向暴风城报告，而眼前的几人竟然在此时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争吵。

“把晴给我。”菲倾身向前，掰开本的手，把晴从他怀中拉了过来。

本想阻止她，却使不出任何力气，刚才控制降雨耗尽了心神，疲倦感一阵接一阵涌上脑海，他止不住地发晕，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开始旋转起来，他闭眼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