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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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四·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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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栗子落下的夜里想起远方的朋友。

年假倏忽而逝,今年芥川龙之介对待公务相较去年积极了一些,虽然还没到认真工作的地步但好歹是从推卸责任进化成了消极怠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咦?”芥川龙之介随手翻了翻那堆已经看了三天的资料,发现里面夹了一个信封,素白的封面上干干净净,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把它寄过来的。

那是一张来自莫斯科的照片。靛蓝色的天幕下是华丽巍峨的白色建筑,灿金的圆顶上飘扬着一面红色的旗帜。照片反面是用三种截然不同的字体写的同一句日语:“新年快乐”。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比如两张手绘的机票,圆润的花哨俄语在右下角签了名;一个小巧的二十面骰子,每个面上都画了不同的落日;最后一个么,芥川龙之介拆开那只纸鹤,上面只写了“谢谢”。

“真是稀奇。”芥川龙之介挑起眉,“居然被真心感谢了吗。”

试图还原纸鹤未果后他干脆把纸展平压在笔记本底下叹了口气:“不想工作。啊,也不想写作。为什么年假那么短啊……”

好烦,一想到芥跟太宰治单独出去了就更烦了。

芥川再度踏进了那家稀奇古怪的咖啡店。这次太宰治没点任何东西,双手抵着额头坐在位子上,一副郁郁的模样。

“太宰先生。”芥川在他对面坐下,声音里是再明显不过的困惑。太宰治交给他的任务早已完成,侦探社最近也没有和mafia起冲突,于情于理太宰治都没有理由再跟他联系了。

太宰治抬起头:“怎么,没事就不能找芥川君出来了吗?”

“在下不明白。”芥川没有马上回答,犹豫半晌后他挑了一个相当温和的答案。

“哎呀呀,芥川君现在的心情可是都写在脸上呢。”太宰治摇头苦笑,“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啊。”

大概是第一次听见太宰治心平气和地挑出自己的错误,芥川愣了一下,右手无意识地攥住挂在胸前的戒指。

“你不该把安全感寄托在别人身上,会很容易受伤的。”似乎想到了什么,太宰治极轻微地提了下唇角,“但我还是要恭喜你,找到了那么一个人。”

芥川沉默不语,他模糊地明白了太宰先生找他出来是为了什么,但就是因为猜到了才更加忍不住去怀疑这理由的真实性。芥川从未认为自己接受的教育是错误的,所以他用类似的方式去教育泉镜花,却忘记了每个人的活法各不相同,而芥川龙之介是自己选择了在黑暗中战斗至死。

他有什么可责怪太宰先生的呢?哪怕是重逢后那些汹涌的不甘与嫉恨也是源于被他先行倒置的因果——四年前,想要活下去的小孩擅自将“认可”与“意义”等同。

不能否定太宰先生。曾经的芥川是这么坚信着的,或者说强迫自己如此坚信,否则的话即是在否定自己存在的价值。但是,他想起自己跟泉镜花说过的话,不免觉得有几分可笑,他其实,从未正视自己作为“芥川龙之介”这一个体的价值啊。

至于现在,芥川紧紧攥着那枚戒指,好像要把它嵌进皮肉中去。有时他也会惊异于自己的傲慢,不过是感知到了一个人的爱而已,他竟会因此生出足够的底气来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是可以跟在乎的人一起被划进“幸福”的结局的。

芥川缓缓松开右手,打断了太宰治的絮絮叨叨:“太宰先生,在下已经不需要道歉了。”

于是他的老师似笑非笑地感慨:“如果可以重来,芥川君,我还是不要你了。”那点微不可闻的叹息很快就冻结在冷风里,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胆小鬼终于伸出了手试图触碰棉花糖,那糖果却早已拿在了他人手中。

正确,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如果当正常被不正常包围的时候正常才是不正常,那么正确与错误也不过是立场的转换罢了。至于那些所谓的人类普世价值观,真可惜啊,芥川龙之介是被留在蛮荒与文明交界处的人。

下班回家后芥川缩在芥川龙之介怀里看他写作,芥川龙之介下笔很慢,写完一句话要停顿许久才能继续。

“嗯,什么声音?”芥川龙之介放下笔望了望透进月光的窗户。

“是落下来的栗子吧。”芥川回忆了一下,语气有些奇异,“那位小姐离开前种下的。”

想到了什么,芥川龙之介低头跟芥川对视一眼,芥川也定定地看着他,僵持几秒后两个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过分了哦,芥。”芥川龙之介忍着笑戳了戳芥川的脸,“我可不是常陆。”

“对菊池先生他们来说可不一定。”

“如果是宽的话,他不可能让自己落到那个境地。”

“但他依旧没办法左右常陆的决定。”芥川歪了歪头,难得生出几分恶作剧的心思。

“饶了我吧小先生。”芥川龙之介苦笑着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你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但是先生的表情很有趣。”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嗯……下次把故事里的形象换成宽他们怎么样。”

对此芥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扯了扯芥川龙之介的袖子让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到文稿上来:“在下要看后续。”

“好。你想看什么样的?”

“这是您的故事。”

与此同时,帝国图书馆里,正在埋头工作的濯纾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手下一个不稳多划了一道。

“见鬼。”濯纾对着那份歪了的签名唉声叹气,“德田老师,我这样的一份报告交上去没问题吧?”

一早就被濯纾抓来整理潜书报告的助手德田秋声闻言探头看了一眼,被满篇的鬼画符吓得不清。

“我重写一份吧,司书小姐。”无奈地从抽屉里抽出一份空白报告,德田秋声顺便把濯纾左手边的那叠报告拿了一部分过来,“这些就交给我好了。”

“呜呜,德田老师你真好。”濯纾立刻丢下笔,满脸诚挚地握住德田秋声的手,“我下次再也不会为了看你跟泉老师吵架就让你跟尾崎老师一队了。”

德田秋声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你还记得当初我来向你提意见的时候你给我的理由是改善我们尾崎一门的关系吗司书小姐。话说回来,司书小姐最近好像活泼了许多?

等德田秋声离开后不久,代理馆长叼着一个厚厚的包裹进来了。

“喵,今年还是要写贺卡吗。”猫把包裹小心地放到桌上,说完肯定句后就跳进濯纾怀里让她挠肚皮,“你在想什么?”

濯纾把目光转向柜子里那本被严重侵蚀的书,声音轻似花落:“我在想,真不公平啊。”

濯纾已经在帝国图书馆工作了十年。跟其他同事不一样的是她在炼金术上的天赋高到了一个不正常的地步。理论一点就通,被元素亲近,也不缺乏幸运,于是形形色色的道具从她的实验室里源源不断地流出。因此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视线的焦点,调查无果后政府不得不承认或许这就是她的天资。

许是来自异国的缘故,面对转生的各位文豪她常是一副温和疏离的姿态,最僭越的称呼也不过是跟太宰治学来的一句“芥川大老师”。

这没什么问题。“司书”本就该是游离在文豪的生活之外的,她不过是召唤他们的媒介,一个普普通通的后勤人员罢了。面对岛崎藤村的采访濯纾推了推鼻梁上金丝边框的眼镜,笑得云淡风轻:“各位老师才是主角啊,我只要负责照顾好你们就行了。”

这个解释被广泛接受了,只有那只跟濯纾一起来到图书馆的猫忧郁地甩了甩尾巴,独自去找馆长订了新的一批炼金材料。

几天后濯纾送了北村透谷一套以紫青二色为主的首饰作为见面礼,刻在隐蔽处的落款却是一个“元”字。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濯纾还不是帝国图书馆的司书,她是每天都要被王介甫催功课的墨魂斋第四十二任兰台。

墨魂斋是个和图书馆相似的地方,但要做的事却大不相同。她整天忙着把新找回来的魂揪去西园雅集辩论,抱着大大小小的货物去解梦居放灯,条件成熟了也会跟墨魂去他们的溯源里逛一逛。

所以后来当她的同事在为见到曾经的文豪而诚惶诚恐之时濯纾只是淡淡地鞠躬问好:“欢迎来到帝国图书馆。”

所有人都以为濯纾是少年老成,但猫很清楚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小疯子。比如说第一次见到李白的时候她的高音差点把兰台小筑的房顶掀翻,混熟了之后就开始跟着李白还有杨万里一起上九天下五洋,可把其他魂吓得够呛。

那时的濯纾明亮而耀眼,整个灵魂都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她认认真真地规划要在十年任期里把墨魂斋变成什么样,要想办法把微之溯源里的红花一把火烧个精光,要催王少伯把手头的坑都填完……

但她一件也没有完成。一场地震勾连了侵蚀者与墨痕斋,溯源的特殊性又为侵蚀提供了天然的屏障。是以那时的濯纾单纯地以为《春日退朝》中延长的美梦不过是梦得魂力增长的结果,出来后还笑着打趣他怎么吃吃玩玩也能进步。直到文字一点点消失,脑海中的记忆逐渐模糊,他们才察觉到了不对。

不然怎么说兰台尽是痴人呢。墨魂因文墨而凝,也是因爱而生。濯纾明明遗忘了一切却偏偏记得每个魂的喜好习惯,于是她走遍现世山河去寻找他们的痕迹,用一个人的疯魔硬生生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墨痕斋。最后的最后墨魂们选择了主动断开墨痕斋与兰台的联系,所有的魂力带着祝福化成一只猫陪伴在她身边。

真是,不公平啊。在图书馆的每一个新年濯纾都写着寄不出去的贺卡,这时她内心的负面情绪总会翻涌而上。连送死都不带我,一群混蛋!她愤愤地划掉贺卡上的字句,又认命地重新挑出一份新的开始写。

她从未想过他们可以再见,直到她遇见了那个新生的世界意志。他们做了一个交易,她这边出人帮忙,那边替她修补有关墨痕斋的一切。

“不后悔吗?”猫问她,“这次的小四十二不会是你了。”

“我很赚了。”女孩掰着指头给它数,“墨痕斋可以重现,这么一遭走下来大老师也不会再自我厌弃,菊池老师他们就不用成天提心吊胆怕他因为侵蚀者的事想不开,报告给总部的时候还可以添油加醋,让他们考虑把侵蚀者框死在图书馆的范围里。”

“墨痕斋的栗子应该熟了吧,梦得又要四处投毒了。”她扭头看向窗外,用炼金术制造的景色已是深夜的模样,一粒一粒的板栗如雨般砸落,“我只是有一点点不甘心而已。”

永远都寄不出去的贺卡,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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