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平二年，除夕。

临近一年一度的正旦大朝会，全城上下笼罩在一片欢乐祥和之中。

梓州城的繁盛，洛影早在多年前就见识过了。那时，她虽然只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童，却并没有被眼前之景迷了眼。洛影素来不喜欢热闹喧嚣，只觉得聒噪得让人心烦。相比于繁华的街市，她反倒更倾心于那株清冷的梓树——历经百年，静静守候在原地，冷眼旁观世上人。

时过境迁，如今再站在二楼窗边，看这川流不息、人潮涌动的梓州城，洛影心中却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心境也不似从前那般。

人啊——

年幼时，总以为自己超然世外，与众不同。

历经千帆后，才知自己亦不过庸碌之人，终不能免俗。

恍恍惚惚，出走数年，终是这喧嚣嘈杂，人声鼎沸的街市，把她重新拉回了现实。让她对“生命”多了一些真切感，实实在在体会到了所谓的人情之味，世情之暖。

脚下的炉火烧得正旺，兀自发出噼啪的响声，却被窗外市集的喧闹声冲淡了。洛影用洒落在桌上的水渍，一笔一划，写下一个“裕”字。

富饶充裕，宽厚从容。

多么美好的愿景，多么奢侈的念想。

在那个“裕”字之上，赫然映着“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它有多么难求，只有努力过的人，才知晓……

“在想什么？”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洛影的腰间，熟悉的气息紧紧包裹着她。

“在想你呀。”洛影如实回答。

“又哄我。”颜裕伸手轻轻抚平洛影微蹙的眉头，“这般愁眉不展，还说是在想我。”

“喏——”洛影指了指桌上尚未干透的水渍，撇嘴道：“没有哄你吧。”

颜裕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隐约辨认出了那个“裕”字，他的嘴角不觉微微上扬：“除了我呢，还在想什么？”

“还在想……想这大千世界……”洛影靠在颜裕怀中，看着盛装出行的各国使团，以及满街的珠翠罗绮，不禁有点感慨：“……还真是绚烂夺目，让人割舍不下。”

“因为有了牵绊，所以才会觉得绚烂夺目，难以割舍。”

“牵绊？……我有吗？”这句话既是在问对方，也是在问自己。

颜裕扶着洛影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正对自己，“我——不是吗？”

他的眉眼生的极好，眼眸清澈透亮，似高悬的皎月，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洛影踮起脚尖，搂住颜裕的脖子，摇头轻笑道：“不是。”

“怎么？”颜裕双手搭在洛影的腰上，扶住她的身子，微微挑眉，“想否认？”

洛影学着对方的模样，也挑了挑眉：“否认又如何？”

“那我就……”

“就怎样？”

“那我就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努力，才能成为我们洛大姑娘的牵绊。”颜裕突然凑到洛影耳边，压低了声音，“洛大姑娘以为，小生该如何努力？”

洛影的脸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潮红，她轻哼一声，把头扭到一侧，小声嘟囔：“就知道贫嘴。”

颜裕轻笑一声，把洛影的脑袋扭了回来，双手捧起她的脸：“我们小洛的脾气还真是见长啊。”

洛影微抬眼眸，与对方视线交汇：“我脾气向来不好，颜大公子今日才知晓吗？”

颜裕被这句话呛住了，一时语塞。半晌，才伸手揉了揉洛影的头顶，笑道：“你啊——真有噎死人的本事。”

洛影难得扳回一局，心中很是欢喜，冲对方吐了吐舌头。颜裕并未气恼，而是眉眼含笑，静静注视着洛影。

“看我干嘛？”洛影被颜裕盯得有些不自然，轻轻推了他一把。

“小洛，把手给我。”

“恩？”洛影不明所以，乖乖把两只手都伸了出去。

颜裕挽起洛影的左侧衣袖，从怀中掏出一根红绳，系于她的手腕处，然后又帮她重新整理好衣袖，“小洛，待你服孝期满，我便去普镇拜访二老。征得二老同意后，再前往洛州，三书六礼，迎你过门……”

“叶之……”洛影摩挲着系于手腕上的红绳，心底升起一股暖流。

“小洛，让我成为你名副其实的牵绊吧。”颜裕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十分的郑重。

“好。”洛影的眼眶有点湿润，她掏出一块手帕，对角相叠，系于颜裕的手腕处，“我也要成为你的牵绊。”

颜裕嘴角含笑，把洛影紧紧拥进怀里，柔声道：“小洛早就是我的牵绊了。”

一股冷风从窗口钻了进来，洛影窝在颜裕怀中，察觉不到一丝寒意。她感受着对方胸口的起伏变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此时，一阵驼铃声入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伙异族装扮的商贩，正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向城中走来。这群人身后，跟着一位身着汉人服饰的少年，异常显眼。少年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型健硕，皮肤黝黑。他身上穿着一件飞泉绿窄袖衣，脚下蹬了一双乌色短靴，□□骑着一头高大的骆驼。那骆驼脖子上挂着一串铃铛，叮叮咚咚，与少年手上摇晃的铜铃相呼应，声音清脆悦耳，久久不散。

“阿初？他怎么回来了？”

“熟人？”

“恩。……小洛，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颜裕简单交代了两句，便快步走下楼。他一路小跑到人群中，一把拽出了少年手中的缰绳。少年人先是一惊，看到来人，随即喜笑颜开，从骆驼背上翻身下来，搂住颜裕的肩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二人寒暄了片刻，少年人猛然抬头，望向茶楼，正是洛影所在的方向。四目相对，少年冲她遥遥一笑，眉眼弯弯的。洛影见状，也回以微笑。

只见他们又聊了两句，然后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向茶楼走来，举止颇为亲昵。

隔着两层楼梯和一扇门，洛影已经隐约听到了二人的谈话声。

“我才不是偷跑回来的！我可是得到沈经略特许的，批了整整两月的假呢！”

“你这一来一回，可远不止两个月了。”

“不是这样算的。沈经略准许我过了上巳再启程，从今儿算起，可不两月嘛！”

“真的？怎么这么久啊？”

“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话音刚落，二人便推门走了进来。

“来，介绍一下。”颜裕神采奕奕的，率先走到洛影身旁，搂着她的肩膀笑道：“这是……”

“这位想必就是小洛姑娘吧。”少年上前一步，拱手作揖：“久仰久仰。鄙人姓颜，单名一个初字，是这位颜大公子的同胞兄弟。”

洛影被颜初的自我介绍逗乐了，下意识用余光瞟了一眼身侧的颜裕，对方的嘴角也是藏不住的笑意。

“洛影见过颜……二公子。”

“哈哈哈，都是自己人，叫我阿初就好……我此番回来的仓促，也没准备什么礼物。”颜初用衣袖胡乱抹了抹手里的那串铜铃，然后双手递给洛影，“这是从炅州带来的小玩意，不值几个钱，小……阿影莫要嫌弃。”

“这……”对方出现得突然，洛影并没有预备下礼物，一时之间手上也没有可以用来回礼的东西。

“收着吧。”颜裕接过铜铃，塞进洛影手中，“他是个馋猫，小洛改日赏他几块糕点就是了。”

“哈哈，知我者大哥也。”

“别站着了，坐下聊吧。”颜裕把洛影扶回炉火旁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低声询问：“冷吗？用不用再加点炭火？”

“不冷。”

“大哥，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你兄弟从大老远的地方赶回来，跋山涉水，就为见你一面。你倒好，眼里只有你家小洛，也不知道关心关心兄弟，太不够意思了吧！”

“你这皮糙肉厚的，壮得像头牛，还需要我关心吗？”

“嘴这么毒！也不知道人家姑娘看上你哪一点了。”颜初猛然凑到洛影面前，故作神秘，“阿影啊——你可千万别被他那道貌岸然的外表给迷惑了。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皮里春秋’，惯会装的。”

“哎呦，几年不见，我们阿初的学问见长啊，连‘皮里春秋’都会用了。”

“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颜初突然意识到不对，停顿了片刻，挠了挠后脑勺，“噫——不对呀，你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

颜裕双手抱胸，一本正经道：“自然是夸奖的。”

“是吗？”颜初将信将疑地看了对方一眼，“恩，我想也是。”

看着颜二公子这副不大聪明的样子，洛影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呀？”颜初的视线从颜裕脸上转向洛影。

颜裕终于绷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傻样，连我们小洛都看不下去了。”

颜初这才反应过来，气得直跺脚：“好啊——你们俩竟是一丘之貉，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老实人！”

颜裕双手摊平，做无辜状：“谁让你傻呢。”

那副模样，着实是有些欠揍。洛影实在看不下去，只得强忍着笑意，斟了一盏茶，双手递给颜初：“是我唐突了，二公子喝口茶，消消气。”

“不敢不敢。”颜初忙起身双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提起茶壶也给洛影斟了一盏茶，双手递上，“姑娘请，姑娘请。”

“多谢。”洛影接过茶盏，也抿了一口。

颜初大手一挥：“罢了，看在阿影的面子上，就不和你争了。”

“你怎么不说是自己嘴笨，说不过我呢。”

“你——”颜初狠狠瞪了自家兄长一眼，咬着后槽牙道：“别得寸进尺啊。”

洛影又斟了一盏茶，含笑递给颜裕。

“哈哈，不逗你了。”颜裕接过茶抿了一口，然后收敛笑容，“言归正传……你此番回来，可是领了差事？”

“恩。”

“需要替你隐瞒行程吗？”

“不用。”

“需要我协助吗？”

“不用。”

“好，我知道了。”

“嗯？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是什么差事？”

“能说的你自然会说，不能说的问了也是白问。”

“哈哈，也是。……对了，明日的大朝会你参加吗？”

“自然是要参加的，你呢？”

“我是以私人名义回来的，不用参加朝会。……等你那边结束了，咱们一起去看母亲吧，带上阿影。”

“好。”

“啊？”洛影方才见他们兄弟俩在谈正事，便拿了一根火夹，蹲在地上拨弄盆里的炭火。突然听到颜初的提议，不觉有点意外。她和颜裕毕竟还没有定亲，自己又是戴孝之身，实在不适合参加别人的家宴。况且他们一家人久别重逢，必然有不少体己话要讲，她一个外人在场也多少有些不便，“我？我就不去了吧，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了？”颜初不明所以，“母亲见了你肯定欢喜啊！”

颜裕倒是读懂了她的顾虑。

“小洛，我和你说过的……母亲修行多年，早已闭门谢客，不问俗事，对我们兄弟亦是如此。”颜裕顿了顿，苦笑道，“我们去看她，也不过是见上一面，恐怕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被‘请’出来了……你若随我们一同去，母亲兴许还能多留我们一会儿。”

“可不是嘛！上回我去辞行的时候，母亲见都没见我，只让人给捎了我这么个破玩意，除此之外一句话也没有……”颜初赌气似的扯了扯脖子上悬挂的物件，洛影这才注意到，那是一枚香囊，和颜裕腰间佩戴的一模一样，“明日若不带上阿影，怕是连她的面都未必能见着……”

洛影当然不信自己有那么大本事，能让对方破例。可是，她也不愿看到这俩兄弟落寞的神情。

他们肯定很想很想母亲吧，和她一样想念……

可他们的母亲明明还在世，却不得时时相见，与她又有何异？

此刻，洛影突然想起了颜裕在中元那日说过的话：“一个人即便存活于世，却再也见不到，他也同样永远消失在你的生命中，那是否也等同于死亡？”

一时之间，她的心中五味杂陈，看向颜家兄弟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怜惜：“那……我明日和你们一起去吧。”

“恩。”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