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信好像做了一场梦，他梦见自己身在清凉峰后面的那片桃花林里，因为偷喝酒而醉卧倒在了一片落英缤纷之间，两眼朦胧地看着眼前千万朵桃花簌簌下落。肖信刚想伸手去接，却在即将碰到花瓣的那一瞬间，被从身后伸过来的一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拦截在先。

花，就这样落在了别人手中。

肖信虚弱的软着身子向后看去，竟出乎意料地发现——顾云舟就在身后搂着自己，眉眼弯弯的看着他。

“师父...”肖信低声喃喃，心思却不自觉的掉进了那人眼里那潭清澈的湖中，拉着他沉溺进湖底，再也游不出来了。

顾云舟双眼轻阖，将桃花花瓣放在肖信手中，顺势把人拥进自己怀里，就那样从背后俯首吻了身前醉酒的人儿。

“阿信，别怕。”

那种触感，此生难忘。像是瓦砾爆炸一般，在肖信脑海中“轰”的一声崩裂开来。那一刻，肖信惊得浑身僵在了原地。

花，从掌心中掉在了地上......

唇上的温度依旧，肖信任由顾云舟捧着自己的脸颊，可他眼中的泪水却抑制不住地往下掉，顾云舟，又说了一遍：“阿信，别怕。”

药，终于被顾云舟一勺一勺地喂进肖信的口中。就当药全都入了喉，肖信也下定决心要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顾云舟忽然抽出了自己的手，反握住了肖信的经脉，苦不堪言地说了一句：“阿信，为师对不住你。”随后，两指狠按了一下肖信的手腕脉络。“啊....”那钻心裂骨的痛像是毒蛇一般钻进肖信的心扉，伸出獠牙，一口咬到心脏深处，几近痛到失声。连“顾云舟......”三字都没有喊出口，就晕了过去。

“阿信....别记着，当做是梦，忘了吧。”

顾云舟墨发散在那人胸前，额角上渗出了密密匝匝的汗珠，缓了片刻后。终究还是心一横，把人轻放在床上。自己则抽身而起，站在床边，看着那人再次昏迷过去的睡颜，眉间却已不再紧皱了，只是眼尾还挂着几点晶亮。顾云舟静立，十指握成拳，手臂上青筋凸起，满眼惭色地抬手拂去肖信的泪珠。一拂袖，转身离开了。

“诶诶！仙家，那个小兄弟喝药了吗？”一开房门，林楗就围了上来，“有没有醒过来啊？还在昏迷吗？”

顾云舟看了他一眼，未再言语，轻舒一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应该没有那么痛了，让他睡吧....敢问，这里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打坐的地方？”

“有有有！正巧儿近年来我也想修修仙道，就在寒舍的后院建了一个小道观，就是....”林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尴尬地哼了两声，“就是颇为简陋，如若仙长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

“叨扰了。”语罢，顾云舟便跟着林楗推门而出了。

果不其然，稻田旁立着一个红砖青瓦制成的庙观。其外形虽甚美，但却仅能容一人之身，着实简朴。

“就是这里了，那...我就不打扰阁下了，等里屋那个小兄弟睡醒了，我再来叫你。”

顾云舟微微颔首，从怀中掏出了几个银两，想塞入林楗怀中，却被他推辞了，“不，不必！如果仙长真的想报答我，那还不如叫我几招呢，嘿嘿。”

看着林楗一脸憨样儿，顾云舟想起了肖信十五六岁时候，也每日这一副痴汉模样，整日吵着自己教他练功，有些讨人烦，却又可爱至极。

爽朗的笑音从顾云舟鼻间溢出，眉眼弯弯地看着少年，“也好，明日等我徒弟醒了，你们一起练功。”

少年没想到顾云舟能答应，喜上眉梢无可掩饰，双手抱拳道：“林某，多谢仙长了！”

屋外因刚下过雨，又正值夏日，故十分闷热。可顾云舟一进入道观中却感到清爽无比。这里遮天蔽日，青瓦之上还结着露水，益于静心、凝神。顾云舟坐在石台上，阖目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后，唤出了心魂。

‘【无霜阁】阁主——顾云舟前来拜会。’

没过多久，一片白色的天地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道：‘何事来见我？顾决，你已经破了【无霜阁】剑法的十重天，不必再来问心。’只闻，其音渺茫空灵，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弟子知晓，只是......不知为何，徒弟肖无双每次问魂都似有恶梦缠身？此状可有法解？’

‘你心不诚！’那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既已早知此况，为何不早日来问？此并非你的真实心问，回去吧。’最后，声音越来越远，顾云舟焦急无措，怕与它生嫌隙，直接在空灵之境跪倒在地，双手合在胸前，一字一顿道：‘弟子确有心魔难解，只是难言于口，还请先尊恕罪！’

回复的声音并未如期而至，静默了晌许，才道：‘我本你心魂，何难有之？顾决，你又如何能骗过你自己的心呢？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因何故来寻我吗？’

‘弟子.....知错了。’

顾云舟双手撑在地上，不肯起身，一滴清泪砸在白茫茫一片的地面之上，顷刻间又消失不见。

‘唉～你又何错之有？【无霜阁】阁主，未背先祖之命，未伤百姓性命，未害天下生灵，未逆天下正道。将徒劳的枷锁结在你自己身上，背负泰山而行，你才是错了。’

‘只是！阿信他.....’

‘别说了！’那声音变得异常暴怒，不能分辨雌雄的嗓音回荡在茫茫空灵境内，好似来自远方神明或是地狱罗刹，‘顾决，你仍未醒悟，我也爱莫能助。回去吧......’

最后的三个字，已经难以辨别其字音。顾云舟匍匐在空灵之境中，怆然失魂，久久不能回神。就算是面对自己的心，他也无法做到真正启齿倾诉。或许，自己的劫难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本心罢了。

“仙长，仙长？已经日夕了。我们准备了羹饭，一起出来吃点东西吧。”

彼时，顾云舟还在道观中打坐，白驹过隙，一晃已经到日暮了，‘阿信，现在怎么样了？’顾云舟心中牵挂着徒弟，便从观中走了出来，简单地打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裘。

“太好了，我还以为您要打坐一夜呢.....”

“阿信他怎么样？醒来了吗？”

刚听到“阿信”连个字的时候林楗还有点发懵，等顾云舟问是否醒过来的时候，林楗才反应过来，连忙回应道：“哦哦！还没有...但是看他的气色恢复很多了，服了药应该也快醒了吧。”

“那便好，我去...看看他。”

“诶！仙长，我把饭盛好了等您啊！”看着顾云舟阔步离去的背影，林楗不解地挠了挠头。心里嘀咕道：‘怎么突然这么着急了？’

按理说，第八重——琪花玉树打通了灵脉，人身体道各项体能都会比往常进阶一个档次，可...肖信迟迟不醒，让顾云舟也心焦了起来，眼看天就要黑了，忽然联想到自己的那两指....莫名开始有些惶恐，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来到屋中，顾云舟心事欲浓，又不禁开始皱眉，手本下意识地想去牵肖信从小就一直冰凉的手，给他捂暖，结果....却停滞在了半空中，欲进欲退，两不能全。最后，顾云舟到底还是长太息了一口气，把悬在半空中的手给撤了回来。抚上了那人的眉心。

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林楗把嘴贴在门缝上，“仙师啊！我来照看你的徒弟，您也快去吃口饭吧。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总得填饱肚子嘛，您也劳碌一日没吃饭了。”闻此，顾云舟从木凳中起身，双手拉开了木门。林楗一不小心差点从门外跌进来。还好顾云舟伸手扶住了他，言辞颇为温厉道，“修仙者，切勿焦躁。应当形如钟，坐似松。否则，一旦急火攻心便易酿成大祸。”

“嘿嘿。”干笑了两声后，林楗也恢复了严肃，抱拳道：“多谢仙长教诲，我定牢记于心。”

“不必。”·顾云舟微微颔首，擦肩而过。

屋外，妇人已经备好了一桌菜肴，因为肖信和顾云舟的到访，母子俩把自家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小公鸡都给杀了。

“他啊，就是毛毛躁躁的，坐不住，生来就是操心的命。仙长啊～也是说对喽。”妇人一边给顾云舟盛粥，一边诉道。

”无妨，只是这孩子仙根....并不深，恐怕...就算练就了仙道也难以.....”后面的话顾云舟没再继续往下说，他也不想轻易地燃灭任何一个人的希冀之光。

“嗯，我也知道，他的慧根不深。但是，若他有心去学，未必就难成一器。所以仙长说的这话，老婆子我也不全认可。”

顾云舟从妇人手中接过了碗筷，点了点头，道：“对，跟随初心便好，方才是我言之有失了。”

“没事儿。来，仙长多吃些肉，这鸡我们养了半载多岁了，肥美的很。”

顾云舟一听就知道，此肉是这家人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如今却毫不犹豫地给他们做了，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就从怀中掏出了银两，见妇人看到后一脸惶恐，就要伸手推辞的时候，顾云舟轻轻拉住了那老妇人的衣袖，“树同根、水同源。你我并无贵贱之分，更不必叫我什么仙长。何况我们二人今日、明日都会叨扰府上，这点小意，不成敬意。”

“这.....”妇人看了看顾云舟坚定的神情，又垂头看了一看手中的银两，勉强应道：“好吧，那老身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