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信翻身从回廊处跳入自己的卧房内，一旁顾云舟的屋子里还燃着烛盏。江边的晚风吹人酒醒，肖信双手扶着阑干，双眼轻闭，任耳旁的碎发被风吹扬起。明日他们又要启程了，从宣州到天山，几万里路，由东向西。

去寻谁？去那荒芜之境干什么？此类问题，肖信从未问过顾云舟一句，哪怕那人要去天涯海角，只要带上自己，带上霜晨、霜暮这两把剑，其余的一切都好说。

肖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连身旁的回廊上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阿信，你.....饮酒了？”

顾云舟的一声询问，让半醉半醒的肖信以为自己做了梦，朦胧痴醉地在风中转过身去寻声音的源头。微微睁开眼时却看到了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居然还在站着一袭白衣，貌似沐浴完，随意披散挂着还水珠满头墨发的顾云舟。身子斜侧过来，一双冷眸盯着自己，微微皱眉。

“师父！师父你怎么？我，我没有，就.....”肖信的目光在顾云舟的身上流连了几许，还好夜已深，灯火不足以让顾云舟看清肖信此时的目光，否则醉酒耍流氓的罪名就要挂在某人身上了。

“就，就喝了一壶花酒。”

肖信喉间滚了滚，顾云舟平日里的清冷被今夜未束的发给藏了起来，只剩下缱绻的温柔。月色掺着明灭的灯火，打在那人身上，像是被新火烧温了的浊酒，辣喉却暖人心脾。身后，随风而起的纱帘不经意似的往顾云舟脊梁上缠，碰触到的一瞬间又仓皇离开，如此反复，好似女子般情意绵绵。今夜银辉乍泄，给那人身上镀了一层冷辉，肖信看得不知不觉入了迷，心道：怕是真的醉了.....

“话都讲不明白，还逞强。”顾云舟显然没有注意到那人灼热的目光，或许被晚风吹得冷到骨子里了，顾云舟转身回屋披了一件氅服。

肖信收回了视线，指尖轻轻扣弄着指缝，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了。

肖信等了半晌，那一抹纤细修长的身影再次出现了回廊处，望着微醺的肖信，顾云舟微微叹息道：

“阿信，明日我们就要启程了。去豫州，此后的路，断不会再像【北望楼】这样潇洒。浊世当前，江湖之中的不良人多于心善者。尤其像我们这种名门仙家，更容易让人觊觎。阿信，害人之心不可有，而防人之心万万不可无。”

肖信凭栏远眺，顾云舟的一番话在他耳边不知念叨多少遍了。他不是那种无事也登三宝殿的人，所以这些话语能在顾云舟的嘴里反复地去说，肖信虽未感同身受，却也能知晓其分量有多重。顾云舟对自己的关心，肖信求之不得。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又尽是他乡之客1。这一路有多艰辛，我知道的，师父。”

顾云舟眼望远方，沧浪江间华灯初上，游船纵棹。即便天下再大也没有第二个宣州城了，那件事过去的这些年，不得不承认，季羽的确把这里经营的很好。

“师父，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肖信颇为小心地转过头看向一旁身披淡蓝氅衣的顾云舟。

“你问就好。”

“【无霜阁】剑谱第八重——琪花玉树。就像您说的，破心门需要机遇，那.....师父你当年是因何破解心门的呢？”

“当年啊。”顾云舟抬首望天，见空中星罗密布，长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虚晃不定，“当年，我在亡命途中遇见了你的父亲。那年我十五岁，和你父亲相识仅两个月，在一同逃往秦岭的途中曾被奸人暗中摆道，堕法阵陷阱中，陷入重围。是你父亲为我挡了当胸一剑，就在那一刻，我的第八重心门破了。逼迫使出——琪花玉树才堪堪击退了那些敌人。”

“所以.....如果此法要破需要传习之人心魂瞬间的改变。那，师父你的心门所破是源于一个我父亲对你的义？是吗？”

顾云舟点了点头，轻声道：“可以这么理解。不过，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心中的流露的情感也是不同的。情分、机遇，二者均不可缺。”

闻后，肖信微微颔首，刚想启齿问——那....当年我父亲同你为何被追杀？你们又要前往秦岭干嘛？此些疑问肖信在脑中停留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言之于口。

关于顾云舟的过去，肖信不想为难他亲口道出自己的心中伤痛，更不想看他回忆如猛兽吞噬他的痛苦模样。而对于肖邵行，肖信能做的或许只有苦笑。自己应该没有资格去了解他父亲的整个一生。如果...真如同那日季云逸在茶室中对自己所说的那般——肖邵行生于江湖、亦逝于江湖。一切恩怨尘缘已解，俱都尘埃落定了。那肖信知道更多又有何意义？斯人早已逝，江水复东流，罢了，都过去了。

“阿信，还有要问的吗？”

“没有了，师父。”肖信朝顾云舟勾起了一抹浅笑，“师父，早点休息吧，明日就要赶路了。”

“好，阿信.....你也早点休息。”

“嗯。”肖信微微颔首，正准备回房休息时却被顾云舟叫住了。

“阿信，心里不要想那么多。琪花玉树的功法难破，机遇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你不要为此事太过忧心，为师会与你一起解决。”

肖信点了点头，“好。多谢师父了。”

宣州城与其东西南北六个州郡相接的六道峡关，还有几条风尘古路，在封闭了其中四个道口后，终于在今天全都通关了。

出发前，肖信骑在马背上抬头看天。今日，天空中碧空如洗、风和日丽，是个好日子，风清则事顺，日高则利民。当今的天下百姓敬天、信神，在地上有通神力的仙家，那天上自然有更神通广大的神明以俯视的姿态鸟瞰正片九州大地，统领民间百事。

“今个儿天气好啊。”

幽幽的一声尖嗓儿从肖信背后响起，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定是那个照顾了自己和顾云舟多日的北望楼楼主季云逸，来此处给他们辞行了。

“季前辈，这几日叨扰了。”

季云逸走到肖信和顾云舟的马匹中间，拍了拍马的侧身，嘴角噙着笑，没理会肖信的答谢，只顾看自己的宝马，过了半晌才半认真半调笑地说道，“这一去，也不知何日再见喽。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我这个好侄儿能不能记得我了。”

“怎么会忘记？！我一定会记得季前辈，无双发誓！”肖信一手攥着缰绳，一手只漏出四个手指对天启示。“季叔叔，还记得，初逢时见你踏雁渡江而来，是我肖信此生遇到除师父以外的第一个武林高手。真真是一骑绝尘，实在另晚辈.....永生难忘。”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顾决，你瞧瞧你徒弟多会说话，不像你整天脸像僵了似的。”季羽虽言辞不羁，可眼角露出的细纹却比哪次都要深。转而，他收起了笑颜，言辞也微厉起来，对着眼前身骑白马的人说道：“别处可不比宣州城。无双，我这个当叔叔的也算是过来人了。今日我便给你几个告诫，你可要听好了。”

“肖信定当洗耳恭听。”

“第一，定要听你师父的话，你的师父虽比你只年长了一纪，但他遇到的事情，体会过的人情冷暖，可比你多了去了。你刚从无霜阁中下来，亦如池之鱼、笼中鸟。眼界仍十分狭窄。【师父】一词既是‘师’又是‘父’了，定要好好听他的话，知道吗？”

肖信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如若你还未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断不可先做决断，更不要意气用事。你们无霜阁的剑法以寒为根，以冷为源。心静最为重要，若其功法与火性相冲突，则必伤你身心。切记！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言、后行。”

肖信嘴角抿了抿，眉间稍蹙了一下，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好了。”季羽将视线从肖信的身上抽回，又落回了马的身上，爱不释手地抚摸其鬃毛，轻叹一声道：“无双，你若能将这两点牢记于心，定能百岁无忧，平安到达你们要去的地方。”

林间小路上，倏忽从天而降一只鸿雁，其羽深棕发亮，伏颈在地，温顺地等待季云逸。

季云逸走上前，俯身，摸了摸大雁的翎羽，转身朝顾云舟和肖信拱手作揖，随后，乘雁而去。

肖信和顾云舟回首看向季云逸离开的身影，鸿雁在天，其影在地。逐渐远去，未曾回头看一眼。

‘果然，雁客侠还是雁客侠啊，一个侠字在身，来去都那么潇洒。’肖信努了努嘴，转过头，看着身旁的顾云舟，道：“师父，我们也该启程了。”

语罢，策马回鞭，“驾！”一声令下，马儿奔蹄向前疾驰而去。

座下二匹马，身侧两把剑，顾云舟、肖信两个人。他们仗剑而走，千里不回头。

注释：1选自《滕王阁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