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殿下的颐庆殿也——被监禁了……”

彩云声如细蚊，手腕被吉儿攥得生疼，透过薄薄的绫罗料子，她可以感觉到吉儿纤细而冰凉的手在隐隐颤抖。

有那么一刻，吉儿几乎想冲这禁锢如笼的窈淑苑——

可看到宫门外层层把守着的御林军，她知道自己要出去是不可能的。

“彩云，扶本宫休息——”

沉沉呼吸之后，淑妃镇定自若地吩咐道。

她清柔似水却有略带凌厉的目光，飞速瞥过一直侍奉在身侧的侍女琉兰，从那并不清澈明净的眸子中，她隐约察觉到了幸灾乐祸的情愫……

不着痕迹地，她扶着彩云走进寝宫，并且冷静揣摩最近这一连串事情的内幕——每件事情都蹊跷诡异至极！

从御林军拿着世民的手谕在整个后宫搜查“叛国罪证”开始？

不，

应该是从颉利可汗在便桥交给世民一封所谓“出云公主的亲笔密函”开始——

自从世民拿到这封密函，天翻地覆的剧变就有条不紊的上演了！

——她这是怎么了！

明知道伤心致死也不会有人来救恕，却仍旧一味沉浸在悲痛中自怨自艾，难道还期待有人会来救她保护她？

不应该再抱有这种幻想的！事到如今，已经牵扯到了恪儿与哲修，她绝不能纵容这一切再继续下去，这样会毁掉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竭力让思绪沉静下来，淑妃将所有人遣开，幽幽看着彩云，问道：

“彩云，关于琉兰的身世来历，你知道多少？”

见淑妃这样询问，彩云心中也大致明白了几分，稍加思索，道：

“回娘娘，琉兰……她和一般侍女们不太一样，是识得几个字的，想来应该是生在书香门第，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家道中落了，这才进宫做了秀女。又因家中无人打点，琉兰在宫中地位一直底下，不久就被分到咱们窈淑苑来了。平日里，她比素月、浣碧、云裳她们都要内向，也不怎么和我们闹腾……”

淑妃静静听着，点点头，示意彩云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事，奴婢觉得无关紧要，也就没有告诉娘娘。”

“哦？”

“前几日夜里，琉兰偷偷拿了娘娘常用的梅花泥金檀木食盒，盛了几样菜肴、点心，鬼鬼祟祟出了。恰好，素月那夜起来小解看见了，就私下告诉了奴婢。奴婢当时琢磨着，或许是偷拿出去给哪个宫中的相好了，也就没有禀告娘娘。”

“什么时候？”吉儿脑海中霎时有一丝光亮闪过！

“是……”彩云想了想，道：

“应该是皇上最后一次来窈淑苑的前一晚。”

刚说完，彩云似乎意识到自己措辞唐突了，低下头去。

而吉儿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喃喃道：

“突利来找本宫的那天晚上，似乎是她在一旁侍候……”

“那——”彩云惊呼一声：

“难道？”

吉儿凝眉摇摇头，一脸警惕冲彩云道：

“沉住气，不要打草惊蛇。”

天牢外，喝得醉醺醺的侍卫冲对面的同伴伸出一根手指，含糊不清道：

“这——这是几？”

对面同样烂醉如泥的侍卫吧唧吧唧嘴唇，嘟囔着：

“不用伸着两根指头晃来晃去的，我——可没醉！”

“哈？”

伸着指头的侍卫龇牙咧嘴笑道：

“还、还说你没醉！明明是四根指头，你都说成是两根——”

没有回答他，对面的侍卫稍微一愣：

“牢房里怎么有‘沙沙’声？待我去看个究竟……”

那侍卫方欲起身，却晕忽忽在原地晃荡几下，一声闷响栽倒在地，随即呼呼大睡起来。

突利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嘴角牵动着轻蔑的冷笑，继续用匕首狠命挖着墙根的大洞，再将刨出的土培到铁牢角落里。

皇宫天牢虽然固若金汤，地下土质却非常疏松，相当便于挖掘。

那洞已经深达三尺有余，可以容下突利半个身子了。

黑暗中，突利抿紧嘴唇，坚毅英俊的面容不时有豆大汗珠滴下，挖掘的手却从不曾减慢——

比起他曾经受过的那些苦，现在这些只是小孩子的游戏而已。

小轩窗外，淅淅沥沥的初秋细雨，随着飘摇不定的泠泠长风，忽急忽缓。

翠绿娇韧的美人蕉叶，低俯下身子，以一种“卑躬屈膝”的姿态承受着雨水的击打。

而过于高昂挺拔的“君子竹”，因为前些日子暴风骤雨的侵袭而折断了身子。于是，那“中空”的躯干便暴露在淫雨连绵里了。

今年雨水似乎出奇地多，吉儿思绪难宁，胡乱画着“雨打芭蕉”，却总是画不出其中韵味——

有葱翠，有娇媚，有柔弱……

可欠缺着的，究竟是什么？

“娘娘——娘娘！”

彩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窈淑苑，惊喘未定：

“不好了，今日群臣联名上书，要求皇上将六皇子贬为庶人！”

“为什么！”吉儿颤抖的手打翻了墨砚，整幅画顷刻毁于一旦！

“不知谁走漏消息，说六皇子并非皇上亲生……”

徒劳抽噎不止，彩云浑身上下透湿淋淋，分辨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乃是……乃是淑妃娘娘和突利可汗所生——”

强行维持的情绪再也冷静不下来了，吉儿不禁全身僵硬起来，颤抖的手将桌上宣纸揉得粉碎！

许久，她璀璨星眸中的怒火终于稍稍衰减下去——

“彩云，伺候本宫梳洗，本宫要出去！”

淑妃冷冷吩咐道，心已经被伤得寒凉彻底。

世民，你竟如此负我——

看着铜镜中苍白枯瘦、绝艳丝毫不减的凄美容颜，吉儿为自己擦了些凝香玫瑰胭脂，穿了雪色搀金丝罗纱芙蓉裳，云髻高耸，冠以赤金鸾凤攒丝冕，外罩烟紫绉纱霞帔——

这是正一品夫人的礼服朝冠。

行至宫门，看守的侍卫正要阻拦，吉儿冷峻怒道：

“本宫有要事求见皇上，若要误了事，看你们谁担待得起！”

那些侍卫见淑妃神色凛冽，周身凤冠霞帔、盛隆贵胄，哪里还敢阻拦，犹豫争执半天，也只得放行。

淅沥风雨中，金凰回风紫帷宫辇急匆匆行驶至明德殿宫阶下，淑妃轻挽霞帔，缓缓走出，将彩云强行留在宫辇里。

她矗立在正冲明德殿殿门的位置，“扑通”一声跪倒，不吝惜华美罗裳分毫，任凭斜风冰雨侵袭。

侍奉在明德殿的太监见状匆忙跑来，哆嗦道：

“淑妃娘娘——您这是……”

淑妃高昂着湿漉漉的国色容颜，笃定道：

“劳烦公公去禀告皇上，淑妃杨氏在此谢罪，还望皇上不要将六皇子牵扯在内，所有的罪责，由杨氏一人承担！”

“这、这……”

“有劳公公了！”淑妃冲那太监恭敬拜一下。

“娘娘，这可万万使不得，小奴哪里消受得起！”

那太监诚惶诚恐地回拜一下，道：

“奴才这就去禀告皇上！”

蒙蒙雨丝中，吉儿看着那小太监离去的身影，仰头苦笑，泪如雨下……

雨势愈加浩大起来，吉儿现在终于明白，她方才那幅“雨打芭蕉”所欠缺的是什么了——

芭蕉叶不得不在风雨中低头，是因为：

只有低下头，俯下身去，柔弱无骨的芭蕉叶才会在蛮横的暴风骤雨中生存下来。

否则，就只好像那傲然挺拔的空心“君子竹”般，被折得粉身碎骨！

骤然，下腹一阵剧烈痛楚袭来，她不由自主呻吟一声，看看自己雪白的裙裾，已经被猩红鲜血然得触目惊心！

身后，一道鲜血汇集而成的溪流，搀杂在雨水中，蜿蜒流去……

难道，难道？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吉儿眼前一黑，被汹涌而来的巨大痛楚中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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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促了些，大致交代了情节，大人们先凑合着看：）

一直在宫辇中小心留意着淑妃的彩云，看见眼前骇人的一幕，忙大声呼唤着：

“淑妃娘娘——”

她顾不上撑伞，跳下辇车，惊慌不迭朝淑妃跑去。

紧紧抱住吉儿，彩云心痛如绞，撩开她黏连在白皙肌肤上的青丝——

因为疼痛，吉儿在昏迷中仍然紧蹙眉头，方才精心描绣的妆容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而狼狈，身下血水流得愈发凶猛，将明德殿前汉白玉地面染红了一片。

此时，素月，浣碧也从辇中跑了过来，同驾辇的太监一起手忙脚乱地将浑身是血的淑妃抱上辇车。

彩云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仍旧沉默在雨中的明德殿——

它如同一个冷漠的男子，垂首低眉，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皇上，你好狠的心！

“彩云姐，快上车！淑妃娘娘流了好多血——”

浣碧略带哭腔的声音透过淅沥雨声传来，彩云顿时清醒过来，急忙吩咐太监赶紧驾车回窈淑苑。

已经沉寂冷清了好些日子的窈淑苑顿时混乱成一团！

淑妃身子滚烫，血流不止，染透了一袭又一袭被褥，侍女们胆战心惊地看着浸透了鲜血的被褥，却无计可施，只能等待太医到来。

被差遣去请太医的小全子回来了，他浑身湿得精透，面色苍白，气喘吁吁道：

“彩云姐，太医院的大夫们都借故托词，都……都不肯给娘娘诊治！”

彩云浑身寒凉——是啊，眼下娘娘是众矢之的，谁敢冒这个险！

可她见吉儿这样危机的情势，弄不好是“血崩”，当年她娘亲就是因为小产后“血崩”而死的，流下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

彩云猛得摇摇头，将这个想法驱赶出脑海，当机立断，她从淑妃的首饰匣中狠抓了一把值钱物件，冒雨朝太医院跑去！

她砸遍了整个太医院的门，好容易用财物撬开了下人们的嘴，却得到了：

刘太医感染了风寒，张太医身体不适，李太医抱恙卧床……

这帮见风使舵的小人！

该怎么办？去求谁救淑妃娘娘？可娘娘没有后台、没有亲戚……

强压下心头酸楚，彩云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紧牙关，无奈跑向明德殿求救。

仓皇上了宫阶，恰好看见方才的那名小太监，彩云赶忙拽住他的袖子，痛哭流涕央求道：

“小公公，求求您去禀告皇上一声，就说窈淑苑的侍女彩云有要紧事求见……”

那小太监神色慌张道：“可、皇上不在明德殿，而是在皇后娘娘的凤仪殿——”

彩云恼愤之极，嚎啕大喊：

“那方才淑妃娘娘长跪在明德殿前，公公为什么不说！”

太监忙不迭甩开被彩云拽住的袖子，结结巴巴嘟囔着：

“我也是新听了孙公公说的，正要去禀告淑妃娘娘，可等去到明德殿前的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彩云仇愤地瞪了一眼，再没有心思听他说完，扔了手中最后一些珍宝首饰给他，心急火燎地撒开腿疯了似的跑进凤仪殿——

娘娘啊娘娘，枉您白白在明德殿跪了几个时辰，皇上却根本不在那里……

冲进凤仪殿，见了孙如海，彩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悲泣恳求道：

“孙公公，淑妃娘娘性命危在旦夕，还望孙公公通报一声！”

“淑妃娘娘生病了？那去求太医啊，找皇上有什么用？”

孙如海不冷不热地悠哉道，斜着眼瞥了彩云几下。

彩云顿时明白他是要拿了好处才会禀报的——

可是现在她已然身无一物！

她只好磕几个响头，低声下气乞求道：

“日后一定忘不了公公的好处，眼下淑妃娘娘性命堪忧，还望公公……”

“哼——皇上和皇后正在休息，岂容你一个奴才来打扰？”

孙如海见没有好处可拿，冷哼一声，甩袖转身，准备离去。

“孙公公——”彩云撕声裂肺哀求道。

孙如海面露厌恶之色，吩咐凤仪殿的侍卫道：

“将这贱婢哄出去，别让她扰了皇上和皇后的清静！”

“是。”

几个健硕的侍卫答应着，急忙过来将彩云拖走。

情急之下，彩云扯开嗓子大喊：

“皇上——皇上！淑妃娘娘危在旦夕——皇上——”

苍穹之下，后土之上，无一不是连绵淅沥的雨声，风声。

彩云的呼喊很快消融在声势磅礴的风雨声中，更不用说那“凤仪殿”的厚重宫门层层紧掩——只怕最后传进去的，只是细如蚊声一缕微弱响动罢了。

孙如海大怒，冲侍卫道：“赶紧将这疯婢扔出去！”

侍卫得了令，毫不留情地开始扯拽彩云……

蓦然，凤仪殿外巨大的古铜“钟罄”映入彩云眼帘，那是皇后在重大节日典礼时，才会敲响的“礼钟”，

是皇后母仪天下的象征！

想起淑妃流血不止的滚烫身子，彩云心一横，用牙齿狠狠咬了两个侍卫，趁他们稍微放松之际，疾冲过去，一头撞在青铜浇铸的钟罄上——

女子的鲜血迸射开来，为冰冷淡漠的铜罄覆盖上一层血腥的温热……

“嗵——嗵——”

“嗵————”

古老深沉的雄壮声音，沉缓威严地回旋在整个皇城，震撼着每一个宫人的鼓膜……

衣衫不整的皇帝终于满脸异色地打开宫门，看着头破血流的彩云，愕然无语！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彩云拼尽所有力气说着：

“淑妃……淑妃娘娘，小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