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易煦睡眼惺忪, 开门出来，一脚不知被啥绊着了，朝前扑通栽地上。这地也不疼, 他揉揉眼, 站起来，才发现是个人。

哦，他爸。

昨儿他那个奇怪的表姨来说的话，他隔着门听得很清楚。

他爸救别人，不救他。

这多少让他有些难受。

但就那么一点点，跟小指甲盖似的。

他才不要他爸救，他妈好厉害的。

她说作为她的孩子，他可以永远做他想做的事, 她会一直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支持他，鼓励他, 就算全世界都反对或放弃他，她也永远不会放弃他。

他的心像泡在蜜罐子里一样, 甜滋滋的。

原来，他妈也真的好喜欢他。

他没妹妹嘴甜、讨喜、会撒娇，他以为她肯定更喜欢瑶瑶, 可是昨天他知道了, 妈妈应该是喜欢他多一点点的吧？

她都没对瑶瑶说过这种话。

他兴奋得睡不着, 等鸡叫了, 才迷迷糊糊睡了会儿，然后爬起来，想去给妈和妹妹买早点, 以前都是妈妈买给他，满心愧疚的他自然没看见睡在客厅的易霆。

客厅很小，吃饭的四方桌桌面靠墙，竖起来；小板凳摞起来放在角落。

他爸的被子铺在旁边，竖起的桌腿刚好横在上半空，躺在下头的人翻身都得小心。

他爸个子高，在这睡得蜷身子，而且屋里挺冷，地上也凉得很，尤其他眼底青黑，透着憔悴，看着可怜得很。

但易煦一点不同情他，反而很生气。

他爸救不救他，管他救谁呢，他不在乎。

可是他不能一回来就惹妈生气！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久不在家，我妈多不容易？你有没有听过外面的话，我妈她不在乎不理会，别人就跑到我和妹妹跟前说，说我妈花钱多不节省不安分，不会过日子，我妈辛苦养我们买件衣服怎么了？吃他家大米了吗？钱不是她自己赚的吗？”

易煦一开始还只是怪他爸，后来连他自己都怨怪。

他妈那么辛苦，他还整天想东想西。

于是，他声音哽咽住了：“家里的活都是我妈干的，你又做过什么，你就会工作，为什么我妈又要工作又得养我们？你什么都不做，凭什么一回来就让她不高兴！你这样，还不如不回来，我不要你这样的爸！”

在外雷厉风行·在家被骂懵的易霆：“？”

谁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老婆二话不说，把他赶出门，要和他离婚。

他打地铺睡着没多久，被他儿子砸醒不说，就看见儿子小包子似的脸，看着他一会不满，一会皱眉，一会生气，就没一点看见他高兴的样子。

然后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扬言不要他这样的爸，都没等他回应，骂他的人还委屈地哭了。

易霆人麻了。

这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告诉他。

不过听儿子话里的意思，在他不在家的日子里，梦雪受了很多委屈。

易霆脸色沉下来，是他不对。

他在外拼命，就是希望儿女有好日子过。可他不在的日子里，他们已经饱受无端的非议，那么他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心里原有的坚持，不知不觉动摇了。

然而，易煦可不知道他咋想，只看到他脸色沉下来，更加生气委屈。

他爸不光惹他妈生气，还不知悔改，拒不认错，太过分了！

易煦被气哭了，张嘴轰人：“你走，你走，不许你惹我妈生气！”

他人很气愤，声音却不大。

他不想吵醒妹妹和妈妈，昨天晚上他妈走了好远，睡好晚，肯定累了。而且，他爸回来还惹她生气，他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爸爸！”

这时，小女儿欢欣雀跃的声音响起，头发蓬乱的小姑娘欣喜地看着他，露出甜笑。

易霆受伤的心得到了安慰，这是他回家收到的第一个笑脸。

老父亲流泪。

论贴心，还得是女儿，贴心小棉袄诚不欺我。

然而，变故陡生。

易煦凑她跟前儿，说了几句话，小姑娘看见他时的笑容和雀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谴责和生气。

易瑶：“爸爸，你惹妈妈生气不乖，坏坏！”

易霆：“……”

小棉袄的贴心是给妈妈的，到爸爸这儿就是漏风棉了。

话都说到这儿了，易霆直觉不能再沉默了。

再沉默下去，他儿子女儿可能不只是谴责他，还可能上手扔他铺盖、给他赶出家门。

易霆解释：“我没惹你们妈生气。”

易煦不信：“那你为啥被出来睡地上？舒服？凉快？”

易霆被噎得答不上来，深觉老父亲尊严被按在地上摩擦。

想他在外也说一不二，回家被奶娃娃怼，也好没面子。

过了会儿，他绞尽脑汁，才找到理由：“你们妈妈让我出来睡，你们说我能不同意吗？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和她斤斤计较吗？她让我出来，我不出，她是不是更生气？再说，我真没惹她生气，我都不知道为啥。”

说到最后，他也有些委屈了。

这一趟家回的，可真是惊喜连连。

易煦皱眉，不太信他的话，又觉得他好像没说假话。

“那你好好想想，肯定是你做错了，惹我妈生气。赶紧想起来，去跟我妈道歉，别拖着。真正的男子汉，就得敢作敢当，敢认错，别说什么计较不计较的。你做错了，还想计较，就更不对了”

易煦十分不赞同地看着他，“心胸要放开，格局要打开。”

只是想挽回点面子的易霆：“……”

瑶瑶回屋穿衣服，易煦在边上帮忙。

她头发乱糟糟的，得重新梳。小姑娘头发太软，瑶瑶梳不好，易煦也不太行，根本抓不住。他们打算先戴帽子出门，等会儿回来再梳头。

两个小家伙旁若无人安排，易霆作为一个成年人，真不好再赖在地铺上不起。

他们屋子太小，地铺把地儿占得满满的，他们都不方便，于是他把被褥收拾叠好，一转头看见俩小孩拿一块钱往外走。

“你们上哪儿去？”

“给我妈打早饭。”

太久不回家的易霆自觉已跟不上家里的步伐，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活动。他看了眼自家儿子，长高了，快到门把手了，不过女儿还小小的，跟小豆丁似的。

想象了一下俩小孩打早饭回来的场景，易霆：“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易煦没拒绝，反而指挥道：“那你把咱家锅端上。”

他记得以前去旁边厂里食堂打饭，最多是那个不锈钢餐盒，哪有端锅的。但他明智地没开口问，就怕一问，得挨怼，还得面对儿女们的责怪。

不怪他们不高兴，是他太久没回来陪他们了。

到了楼下，跟着小煦瑶瑶出了家属院，到街拐角处，易霆才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多了几家早点摊儿。

有卖羊杂汤的，有专卖莲子粥的，有卖烧饼夹豆腐丝的、鱼汤的，不大的地方，几个摊子都在这儿，周围好多人来吃，热闹得很。

他跟俩孩子到一处最大的摊子，这一摊子卖得东西样数最多。

小笼包的蒸笼一屉又一屉，摞得老高，热气腾腾的。蒸屉边上坐在一人，手上动作飞快，不大会儿就捏出一屉包子，小巧玲珑，白嫩喷香。

再旁边，是一个铁皮案板和大油锅，案板上噼啪作响，油锅里霹雳吧啦，金黄香酥的大油条、葱花油饼接着就出锅了。

除了这个，他们还有几个大桶，里头放的有胡辣汤、豆腐脑，还有小米粥。大桶边上是三个暖水瓶，看人拿起给别人倒了豆浆，易霆才知道暖瓶里放的啥。

此刻，他也明白为啥儿子要他端锅来了。

好些个人都端锅来，端锅给得多一些。

易煦要了三人份的豆腐脑和胡辣汤两掺，人家给装锅里，足足有半锅的量，可比放在碗里多多了，然后又买了两张油饼，两根油条。

瑶瑶想吃白糖糕，易煦给她买了个，小姑娘自己拿着老高兴了。

遇见相熟的人，看见易霆他们纷纷打声招呼，问一句“回来了？”，顺便逗逗兄妹俩，问他们“爸爸回来高不高兴”，俩小的直接来一句“不高兴”，场面登时尴尬到爆，结果那人还不死心，硬要追着问为什么

“瑶瑶不想高兴呀。苏苏（叔叔）你不想高兴的时候，也要高兴吗？那好可怜呀。”

瑶瑶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回答得很噎人。

易霆在边上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当不得真哈。”

诡异地，他心里产生一种平衡感。

他只是被小煦骂，好歹能知道为啥。要是被瑶瑶怼，再被来一句“爸爸好可怜啊”，他想回都没法回。

谁还能和一个四岁孩子计较！

他们到家的时候，许梦雪也起来了，看见他们端锅进来，有些意外：“小煦，你去买早点了？”

易煦点头“嗯”了声，样子有些腼腆。

“我用的是你放鞋盒里的钱，第一次去买，只买了些你和瑶瑶喜欢吃的，妈你看行不行？”

许梦雪：“你没买自己喜欢的？”

易煦摇头：“买了的。”

确认他没亏待自己，许梦雪还是嘱咐他一句：“你还小，别端过去，小心被烫着。”

易煦说不是他端锅，许梦雪便猜到是谁，只淡淡“哦”了声，都没给易霆一个眼神，径自招呼他们吃饭。

然后，易煦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易霆一眼，然后跑过去收拾饭桌。易霆才明白过来，自己为啥被儿子瞪，赶紧麻溜过去摆好桌子。

易瑶自觉摆碗筷，易煦盛饭，把妈妈、妹妹和自己喜欢吃的分好，然后三人闷头吃饭。

易霆等了许久，直到他们仨开吃，他的碗仍是空空的，他这才意识到，不仅没有他喜欢吃的，差点都没他吃的。

幸亏卖早点的手大方，锅里还剩了些豆腐脑，他自己盛了，就着咸菜剩馒头，看他们吃香喷喷的油饼油条白糖糕，心酸得差点落下泪。

他在这个家，真的一点存在感都没了。

今儿又是礼拜一，瑶瑶他们上周就放假了，易煦要考试，考完试领完成绩单也放假。许梦雪前几天欠了几天的班，今天必须得去了。

她昨晚上和易霆说要离婚，也不是什么气话，只是想着他注定要和女主搅合到一起的话，她就带儿女离远点，过好自己的日子。

但这不意味着，易霆这段时间就可以在家当翘脚大爷、甩手掌柜，什么也不干。刚才她也看到，这人还不如小煦有颜色，真是上班太久，人给上傻了。

心里不爽，自然不会有好语气。

许梦雪吩咐易霆：“你送小煦上学，能找到路吧？”

“能能能，肯定能。”

易霆满口答应，这可是除了离婚的话外，是他回家后媳妇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呢。

他喜不自胜。

许梦雪接着吩咐：“你带瑶瑶一起去，送完小煦后，今天陪瑶瑶玩。瑶瑶上回听小雅说了少年宫，好奇得很，你带她去看看。还有，前两天答应带她滑冰，今天也去吧……”

罗列了大概有七八件事吧，许梦雪想想，就不再说了。

够他累的了。

易霆听得脑瓜子嗡嗡的。

他都不知道小女儿的日常活动怎么就如此丰富了？

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总之，都怪他。

听易霆没啥二话地答应了，许梦雪才拿着包，轻松去上班。

虽然她很疼兄妹俩，偶尔也需要自己放松放松。

比如今天，早上不用送俩孩子上学，下班不用陪玩，就挺好。

她计划下班约梦云看个电影啥的，谢谢她前几天帮她替班。听说上了新电影，最近光忙了，又出了堆事，都没功夫去看，正好今天有时间。

上班路上，许梦雪顺路去趟梦云家，跟她说好，再去百货大楼。

她人一到，其他同层的同事不少凑上来，打听她咋恁长时间没来，也有的好像在集上看到过她，旁敲侧击打听，被许梦雪一笑带过。

还有的问她新大衣在哪儿买的：“这一看就是外贸货，不是咱们楼里的款，咱们楼里没这么时新的。梦雪的眼光就是好，衬得皮肤多白啊。”

好几个关系还不错的，把许梦雪从头到脚夸一遍。

有个和许梦雪不对付的大姐，鼻子哼了声，颇有些不屑的意味。

说是不对付，其实是她单方面嫉妒许梦雪年轻貌美，生孩子跟没生似的，更漂亮了，不像她早早就水桶腰，男人都不爱理她。

大姐嗤笑：“再好看，不也是地摊货儿，和咱们楼里的能比吗？”

许梦雪知道这大姐尿性，懒得和她耍嘴皮子功夫，有那功夫她看个电影吃顿饭，甚至能多卖几件衣服了。

倒是有个姑娘反驳道：“哎呦喂，地摊咋了？东西好就行，再说你身上穿那件毛衣，就从张家集地摊买的，别当人不知道！”

大姐被人拆穿，老脸一下红了。

另外一个继续怼她：“英雄还不问出身呢，这买衣服就得看地方评优劣了？再说，咱们大楼里的，是你的吗？你这么护着？”

许梦雪拉了她们一把，她们才没再说下去。

不是她圣母心，实在是和这种战五渣吵一架赢了也没意思。

还有十多天过年，大楼里也张灯结彩的。

外面的小摊多，很多稍微有点钱的，也想来百货大楼里看看，以至于今儿虽然是礼拜一，人也不少，他们从白到黑，忙个不停。

忙到累得不行，终于趁人少歇会儿，大家边吃饭边讨论今年的年终福利，以及年底奖金。

往年他们会发券发点日用品吃的，今年不知道发啥，有人盼着发点工业券，想买个收音机电视机啥的。

当然这是和优秀员工挂钩的。

许梦雪长得漂亮，会说，也会搭配衣服，她也不像好些人那样，对来买衣服的人爱答不理。因为这样，多的是回头客来找她买衣服，她的业绩是整个服装区最好的，已经连续拿了三年的优秀员工。

其他人酸，可也没那个实力。

早上被怼的大姐十分不爽，想到她今早听来的事，专门趁他们讨论时，路过来一句：“今年再盘算，优秀员工也不会是她许梦雪。”

别人反怼：“不是梦雪，还能是你不成？”

大姐挺直腰杆儿：“我怎么就不行？”

众人一齐耻笑：“呵。”

谁知道，没到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那帮人就贴出了公告，还真不是许梦雪，而是早上找茬儿那个大姐。

对优秀员工，许梦雪是志在必得，她凭本事得的，没必要让给人。

再说，虽然她这个月找人替班多，在评选之前，他们主任已经和她说了，今年还是她，因为看的是整年业绩，没人比得过她。

这时，有人喊道：“梦雪，主任喊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