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十月。
辽阔的安大略湖,连绵不绝的红叶,幽静得不受尘世纷繁的侵扰。这是灵思镇给人最直接的印象。
小镇很小,人口也很少,几乎没有高楼大厦,大多数的建筑都很古老。唯一引人瞩目的,是紧邻湖边的一座巴洛克风格的教堂。
原本确是一座教堂,但是后来被人买下,修葺之后用作于学校的礼堂。五十年来,圣劳伦斯高中声名遐迩,始终都是当地人心中数一数二的私立高中。
还不到下午五点,天色已经全黑了。
学校通往湖边的橡木大门被人轻轻地推了开,夏知意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她长得很白。今天又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薄毛衣,外面套着条薄薄的灰色呢子大衣。蓬松的长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额前落下松软的刘海,显得她整个人白得都有些晶莹剔透,还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韵味。
她左右探头看了看,睫毛微微闪动时,眼眉之间又有了一种顾盼撩人的气质。
夏知意沿着草地之间的一条石子小路,朝着湖边跑去。早上的时候落过雨,前面有一排的小水坑。她小心翼翼地,从水坑上面一个一个地跳过去,然后回过头来,笑了起来。
明眸皓齿,光彩夺目,天真绚烂得不得了。
连她挂在包上的一个毛毛兔公仔,似乎都跟着她在一蹦一跳地笑。
夏知意走到几颗参天大树旁,放眼扫了一圈湖边。月朗星稀,万籁俱寂,只有湖水拍在岩石上的声音。
远的近的有几对情侣,或坐或站,或相依相偎,或在喁喁细语。
圣劳伦斯校风严谨,这些人也没有穿着校服,显然不是圣劳伦斯学校的学生。只是圣劳伦临湖而居,风景实在太好,于是总有人来这里,将这里当成了谈情圣地。
夏知意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我到了,是在哪里啊?”她对着电话轻轻地问。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夏知意蹲了下来,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挖着。
片刻后仍一无所得,她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对着电话嘟囔:“没有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话音未落,旁边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夏知意自然而然循声看去。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身材颀长,斜斜地靠在不远处的大树上。虽然路灯和月光都很明亮,可是他垂着头,看不清楚脸面。
他身体微微地弓了起来,一只手捂在腰间,似乎很有些痛苦的样子。
“等下再找你……”夏知意挂断了电话,然后朝着那人走近了一点,一边关切地问:“Hello?Areyouok?”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在脱他自己左手上的黑色皮手套。
夏知意蹙了蹙眉,狐疑的盯着他,决定退后就此不理,却忽然见到他脱下手套后,风衣腰间位置被划破了好大的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毛衣,上面沾满血渍。
夏知意吓了一跳,下意识立刻抓起手机拨打911。
报警也好,叫救护车也好,那是后话。她的第一直觉是危险,她需要保护自己。
可是,她只来得及按下一个9,手便被抓住。
夏知意睁大眼睛:“唔……”嘴巴也被捂住。
那人刚脱下手套的手,依然是冰冰凉凉的,死死地制住她,不让她多说一个字。
她没料到这变故,整个人都僵住了,身子在刹那间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放开了手,将她拉入怀里,头搁在她的发上:“别怕。”
他说得是中文,话语冷冷的,话意有一点暖,就像他现在身上的古龙水味道。
淡淡的雪松香。
两人贴得如此之近,耳边是那个男人温热的呼吸,鼻息间尽是他身上的气味。
夏知意发抖的身子稍微平静了下来,仍是不知所措,听见那个人说:“有人要杀我。”
她愣了一下,便听见后面有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大声说:“Gosearchingdownthere.”
夏知意想回头,可那人偏偏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得贴在自己身上。夏知意惶然抬头,只来得及看清面前男人的轮廓,他的唇就覆了下来。
她的嘴巴被堵住了,瞳孔不自觉微微放大,眼神茫然。
白皙的脸蛋上,一双眼都成了水蒙蒙的。
他凉凉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好在只是贴着。
她整个人都被那个男人紧紧抱住,靠在树上,就像湖边的其他普通情侣一样。她在前,他在后,两人亲密的姿势,理所当然地帮他遮住了衣服样貌,还有腰间的伤势。
夏知意的脑子还是清醒着的,虽然她很慌,但并没有乱。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这个男人是在多情地亲吻她,她猜想他应该是为了躲避追杀,情急之下用这个办法来遮掩。
所以虽然她绷着身子,双手紧紧地攥着,但并没有挣扎,露出一点异样。反而刻意让自己的身体显得自然一点。
甚至心里还有些好奇,这个男人是什么人,追他的又是什么人?
身后迅疾的脚步声与他们擦身而过,夏知意愈发紧张起来,几乎不敢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男人脑后树干。
也不知道那树干到底是什么颜色,究竟是颗什么树。
直到她的视线中,看到几个人跑向了远处的树丛边,凑到一起,商量了几句,跑去了更远的灯塔处。那边直走下去,就是一条宽敞的车道。
正常的人,都会选择从那条路逃走。
夏知意紧绷的身体,开始松懈下来,想要伸手,推开眼前的男人。
那个男人似乎轻声地笑了一下。
夏知意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嫌她演技太过生涩,还是太过紧张?她心底突然涌出一股不安的预感,双唇微微地张了张,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而那人居然扣着她的后脑勺,又吻了上来。
这一次,他的唇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舌头。然后逐渐深入,逐渐变得温柔缠绵起来。
一个由深至浅的吻。
跟刚才的那一次完全不一样。她尝试闪躲,可他居然还会追上来。
夏知意这下是真的慌了,开始挣扎,拼命地将身体向后挪,可那男人却直接搂着她的腰转了一个圈,将她的身体抵在了树上。
然后继续他的吻,最后轻轻地吮着她的唇角,吻得她几乎没有气。
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显然已经不是事出突然的无奈之举,更像是……
调戏……
这个认知一出现在脑里,夏知意顿时觉得忍无可忍,右手扬起来,就要甩上那人的脸,那人却先一步松开了她。
但他立刻又把她按入了怀里,在她耳边轻笑:“Goodgirl。”
然后放手。
他的手收回去的时候,尾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划过,好像还在留恋她的味道。
夏知意急忙退后几步,顾盼左右,仍是刚才那几对情侣,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里的异状。她脑子“嗡”的一声,满脸通红,右手高高举起,非要重重地扇那个人一个耳光。
可他已经不见了。
树林之后是夜一样沉默的黑暗。
夏知意愣了愣,抱着双臂,缓缓地蹲了下来。
眼前地上有一个东西亮晶晶的。她用手去摸,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
一颗小小的黑宝石,镶嵌在白金环之中,后面是针。
似乎是枚丝巾扣。
她突然想起方才被那个男人按住的时候,他的领口是系着一条黑紫相间的领巾。所以这应该是一枚男士用的领巾扣。
现在这个讲求随意便捷的年代,已经很少有人会系领巾,还用着这么昂贵而别致的领巾扣。夏知意又想起方才他手上还带着黑色的皮手套,应该是小羊皮的。
这个男人,好像很讲究。
讲究得矫情。
忽然之间,方才那淡淡的雪松香又回到了鼻尖,清冽中带一丝温和。
这香水也很小众。
夏知意朝远处望去,月光洒在湖面,微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湖边的路灯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眸底仿佛有汪清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拢了拢衣衫,转身朝着学校的停车场跑去。
刚好一辆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两个华人面孔的男人从里面迅速地钻了出来。看到她跑过来,很谨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飞快地跑向湖边。
夏知意清楚地看到一个人一边跑,一边伸手到他自己的腰间去摸什么东西。凸起的形状,应该是一把枪。
她急忙上车,落锁,发动,驱车离开。车子在灵思镇的道路上快速地穿行,最后开进了一条幽静的小径里。
这里林木很高,街道很小,四周都是一栋栋看起来有些年份的房子。
一个老社区。
夏知意的车停在一栋小小的二层小楼门前的车道上。她下车,从包里摸钥匙开门,才发现包上的毛毛兔不见了。
刚才那样那乱七八糟的情形,估计是被弄丢在什么地方了。
这是她从小带到大的毛毛兔。
她懊恼地皱起了鼻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很有些不快。但立刻,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拿钥匙开门。
一推开房门,里面立刻有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小意回来了?”
夏自芬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上还带着防烫的手套,笑眯眯的:“帮薇薇找到东西了么?”
“没有,”夏知意摇头,“她稀里糊涂的,也说不清楚埋在哪里了,我下次再去找吧。”
她的脸上,神色如常,刚才在圣劳伦斯的事情,她只字未提。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从来都不想让夏自芬为自己生出一点点的困扰。
夏知意一边换鞋,一边笑嚷着:“妈妈,我肚子很饿了,可以吃饭了吗?”
“等一下,等一下,还要十来分钟,”夏自芬急忙缩回厨房,“我烤了蛋挞,你先吃一个垫垫肚子,好不好?”
“好啊。”夏知意笑眯眯地答应了,走到了门边的小厅里。
只要回到家里,妈妈说什么,让她做什么,她都觉得是好的。
小厅的窗边放着一架三角钢琴,擦得干净、蹭亮。夏知意支起琴盖,坐在钢琴前。
一侧身,就看见窗台上放了好几个相框,有几张是她的独照,有几张是她和夏自芬的合照。有一张她高中毕业的照片,她和夏自芬都笑得阳光灿烂。还有一张她不过四五岁的照片,她在中间,夏自芬和一个看起来很清隽的男子在她的左右,分别拉着她的左右手。
那是她的父亲。
夏知意对着照片里的父亲笑了笑,用毛衣的袖子轻轻擦了擦相框上的灰,然后随手翻开钢琴架上的琴谱。
她抬起左手,按下来,是一个低沉的G#音。
琴声缓慢而凝重,就好像此刻透过老旧的窗户,洒入厅中的月光。
还有不知从何处透来的雪松香。
怎么还会有雪松香?
夏知意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一股燥热自胸口朝着全身汹涌的蔓延开,空虚得几乎要掏空她的身体,以至于她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琴声也随之颤抖。
她没有办法再弹下去,盖上琴盖,朝着厨房走去:“妈妈,你还要做什么,我来帮你。”
厨房里“哐”的一声,像是锅还是什么掉到了地上。夏知意脚步没停,轻轻叫道:“妈妈……”
若是以往,夏自芬通常会很贴心地回应她:“我没事。”让她放心下来。
可这一次,厨房那边并没有回音。接着又是“咚”的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夏知意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边叫着一边冲向厨房:“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夏自芬就倒在厨房的地板上,已经不省人事。她的手上还带着隔热手套,烤盘掉在地上,烤好的蛋挞滚得四处都是。
而她的后脑,有一线血缓缓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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