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随之而来的是刀疤脸的一句话：“我弃权。”

这短短的几行字，像是天籁一样让陈木易心中一喜。

刀疤脸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立刻变得顺眼了很多，就连他的狼狗都眉清目秀的。

紧接着，血目僧轻颂了一声佛号开口了。

陈木易的心又揪了起来，这和尚被他坑的不清，到现在走路都费劲，可别再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血目僧开口道：“归灭自上古以来便有了，是不可避免的天地大劫，无数劫来没有谁知道为什么，也没有谁能够让它停下来。

这位施主所做之事虽然可能让下一次劫数提前到来，但归根结底却并不是他的错。”

血目僧合十一礼：“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反对这个提议。”

陈木易听完最后一句，真想冲上去在这个大和尚脸上狠狠的亲一口。

“真是知音呐。”他心中叹道，“那鹤鸣虽然是我吼出来的，可是说到底不也是被路西害的，你们这群人要报仇去找路西啊，别拿我撒气。”

两票赞成，一票反对，一票弃权，事情的结果还得官字门说了算。

陈木易不禁把眼光投向了面无表情的老军人那一边。

老军人终于缓缓的开口了：“我是本打算投弃权票的，但是现在二比一，我若弃权了，和投赞成票没什么区别。”

陈木易皱起了眉头狠狠的咽了口吐沫，心说我给你费了半天劲讲了那么多路西的故事，你可别过河拆桥啊。

老军人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老六啊，你也不小了，官字门早晚也要你来接手，现在你就代替我做出第一个决定吧。”

陈木易和老六听到这话同时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互望了彼此一眼，却有些尴尬的立刻移开了眼神。

老六稍一恍惚就恢复了镇定，清了清嗓子，略微调整了一下状态，低低对老军人称了一声是，这才开口道：

“诸位，无名前辈之所以要投票决定杀陈木易，是考虑到陈木易的一声鹤鸣给精五门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血目僧前辈说的也有道理，归灭这件事，虽然因为陈木易的原因被提前了，但说到底不是他的错。

按照我精五门的门规，这世上的悟道者若是危急世间安宁，当先劝说；劝说不成的，抓捕收押；若是遇到冥顽不灵仗着自己本事反抗的，才可以下令诛杀。

显然陈木易并不符合这条门规的诛杀标准。”

无名反驳道：“但是门规也说若是对于特殊情况，门主会有权发起额外投票，根据特殊情况具体决断。

陈木易一声鹤鸣提前了归灭，正好符合这一条。”

老六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无名前辈说的不错，所以结果如何关键还在我这一票上。”

他慢慢的踱着步子，沿着圆桌缓缓走去。

“在作出决定之前，我想先说几句题外话。

我精五门传承久远，渡劫无数，自文明之始便已经存在于世了，甚至说精五门见证和甚至创造了这世上的文明，也毫不过分。”

老六的声音隐隐透出自豪。

“自建立以来，精五门的主要职责是防止那几种特定的会对世界造成重大破坏的事情发生，归灭就是其中的一种。

但是归根到底，精五门建立的初衷是为了维护这世间的文明，我想问一问在座诸位，什么才叫文明呢？”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太大，老六想了一下，又说道。

“这个问题似乎太过泛泛不好回答，那么我换一个问法，这世上的文明从何时而起呢？

又或者说，在现存的历史之中，什么才算是人类文明最初的标志？”

老军人笑了，首先回答说：“让我说的话，可能是用火吧，钻木取火。”

老六点点头，说道：“自人类能用火，可以食用熟食，确实是一个大进步。还有么？”

见气氛轻松了许多，钱易也开口道：“我觉得是从人类一起群居在山洞里的时候。”

“由个人变为族群，这确实是一个大进步。”老六又点点头。

无名见众人都开了口，举起手中的竹杖也说道：“能使用工具的时候，就是文明的开始了吧。”

老六再次点点头，又说道：“能用石器，也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可老六却似乎对答案仍旧不满意，又转头问陈木易：“你觉得呢？”

陈木易有点意外，没想到老六会问他。

他见老六的眼神友善清澈，并不是要害他的样子，于是开口说道：“要我说的话，可能是有了文字吧，或者说是从结绳记事开始？”

老六一笑道：“有了文字，有了传承，也有了文明。”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继续道：“这些说法也许都是正确的，可是要我选择的话，却不是你们说的这些。

我心中的文明的起点，是一件我曾经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块成年古人类的大腿骨，它曾经折断过，但是后来愈合了。

在野蛮时代，大腿骨骨折是一件极为致命的事情，一个成年动物的大腿骨骨折，其实和死亡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一只断了大腿的动物没有办法逃避危险，没有办法捕猎，甚至没有办法去河边喝水。

俗话说的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一块愈合的大腿骨，表明必定有人花了上百天的时间来照顾受伤的人，处理伤口，提供食物，保护他不受攻击。

这在蛮荒的年代，几乎需要拼上另一个人的性命去做！”

老六走到了陈木易的面前，眼神清澈而坚定。

“野兽大难临头只会各自逃命，而尽可能的保护同类，这才是我心中的文明！”

陈木易的心狠狠的沉了一下。

他看向老六的眼神有些复杂，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老六把双手搭在了陈木易的双肩上，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怨精五门制定计划只顾自己。

但是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我们的能力不允许我们保护更多的人。

如果我有能力的话，请你相信我，在归灭来临的时候，我一定尽最大的可能保住尽量多的人。

对于你的事情，从我的角度看，你虽然有错，但却并非出自你的本意。

这些天来我们朝夕相处，我可以感觉到你绝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甚至不是一个恶人。

现在如果我投票反对，那么二比二，按照门规，无名前辈的提议将进入补充程序，直接由在场的门中高层决定。

现在到场的真正高层只有血目僧一人，他投票反对，也就是这个提议将被驳回。

如果我投票赞成，那么按照门规，决议之事由发起者执行，若是发起者因为能力限制，可由发起者指定他人代为执行。

现在发起人是无名前辈，她多半会选择亲自追杀你。

她是顶尖杀手出身，你恐怕难逃一死，我绝不希望你死，请你相信这一点。”

陈木易看着老六那认真的眼神，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暖意，点了点头。

老六松了口气，放开了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可是，我毕竟代表精五门的官字门，做出的决定必须考虑到门中的利益和威严，这是一个合格领导者必须做出的决定。”

“我，赞成处决陈木易！”老六的神色严肃，缓慢而坚定的说出了这几个字。

陈木易听了这话表情平静，似乎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个结果，可却偏偏对老六生不起半点的恨意来，似乎在老六说出决定之前他就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

三票赞成，一票反对。

无名的手握紧了竹杖，指节劈啪作响。

陈木易的眉头挑了挑，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准备站起身。

如果只是一个无名动手的话，一对一他未必就怕了对方。

但是老六却伸出手稳稳的压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按坐在座位上，似乎话还没说完。

“但是，”老六又开了口，“我生而为人，是这文明的一部分，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善良的同类无谓的流血，我的良心让我必须做点什么。”

“陈木易，”老六再次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我现在代表官字门邀请你加入精五门，你可愿意？”

老军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钱易惊讶的说道：“老六，你可想好了，现在陈木易和仙人的关系不清不楚，如果你冒然邀请他入门，一旦日后他和仙人纠缠不清你可是同罪！

这可是叛门之罪，非同儿戏的！”

老六坦然说道：“蛮荒时代的人类顶着自己送命的危险救助同类，有考虑过日后如何么？

我堂堂男儿，顶天立地，难道还不如一个野蛮人么？”

老六毫不在意洒脱一笑。

陈木易却听的心头一热。

他看着老六故作洒脱的笑，却能感受到老六肩头的压力。

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眼中酸酸的，他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是在师父掏空了积蓄赔了戒指，把他从看守所里捞出来的路上？

陈木易笑了，想要立刻答应下来，但他的喉咙却有些哽咽，一张口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咽了几口吐沫还是没说出半个字。

老六以为他在犹豫，又斩钉截铁的说道：“精五门门规严禁同门相残，在没有叛门的前提下，此门规优先于任何门中决定。

只要你加入精五门，别说三票赞成，就算是五门全票赞成，也没人可以动你分毫！”

陈木易眼中含泪，重重的点点头。

老六笑了，这次笑的轻松了许多，他狠狠的拥抱了陈木易一下。

“欢迎你加入。”

尾声.

因为陈木易的搅局，火种计划被搁置了。

事后，老六当着他的面问无名为什么突然提出那个表决，真的只是因为他多了一句嘴么？

无名回答说，这是李十八的意思，就算陈木易不多嘴，她也会另找机会提出来的。

只是当时她看陈木易口无遮拦的样子想顺带给他个教训，省的以后不知天高地厚强出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陈木易表情尴尬，怒斥无名是马后炮，有了结果才想起来这么说，如果当时老六没邀请他入门，恐怕无名已经提刀来砍了吧，现在才来说是师父的意思，谁知道是不是临时编的。

无名斜了陈木易一眼淡淡道，对待长辈要有礼貌，来，叫师娘。

陈木易的表情立刻变得无比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