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陆承霖语塞。

让他说？说什么？说他既不是为了孤立他，也不是为了拉拢他，只是单纯地喜欢他？

他倒是不介意说出来，可是叶云深呢？他也能不介意吗？

外面的天阴了下来，映衬得陆承霖的眸光更显暗淡。走廊的窗户开着，有微风跌跌撞撞地走过，拨乱了叶云深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容。

见陆承霖不说话，叶云深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默默将脸转向一边。

“来了来了！陆总，什么事？”听到召唤的曹姐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陆承霖喊得那么急，好像天塌了一样，害得她连鞋都没有完全穿好。

陆承霖指了指地面，“找个人打扫一下。”

曹姐看了看，一头雾水，“扫过了，也不怎么脏啊。”

“扫过了？那没事了。”陆承霖摸了摸鼻子，越过叶云深后，轻叹似的说了声，“走吧。”

有了陆承霖的提醒，实验室里的工程师们早已严阵以待。陆承霖刚一推门，那些人便站起来，略显拘谨地叫了声，“陆总！”

叶云深紧随其后，他穿了一套深灰色西装，配一件浅色衬衫。衬衫是丝质的，像湖水一样在不经意间闪动着恰到好处的波光。

叶云深环视一周，向众人颔首致意。

“叶总监……”

相较之下，其他人就没了叶云深的那份从容。刚刚还在八卦的对象突然出现在面前，有些人甚至不敢看他。

幸好，没有人提到刚才的事情。

他们并不确定刚才那些话有没有被两人听到，如果听到了又听到了多少，反正只要陆承霖闭口不提，大家就像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陆承霖说：“你们忙吧，我带叶总监看一下硬件设备的开发进度。”

实验室有一间教室那么大，靠墙一边放了四层高的货架，上面分门别类堆放着各种元器件和公司研发的样机。实验室的中间分为两个区域，每个区域有一张可供几人使用的大桌子，每个工位除了两三个并排放着的电脑屏幕，还有电流表、稳压源、电烙铁、热风枪之类硬件工程师经常会用的工具。

陆承霖向叶云深介绍了实验室的环境，接着将他领到一张桌子前。

“这个就是现在正在研发的葡萄采摘机器人，它包括一台自动导航车和一个机械臂。自动导航车采用RSSI定位技术，只要把无线传感器装在葡萄树上，就可以对葡萄树进行精确定位。另外，我还在导航车上装载了多维视觉系统，可以对目标进行病害识别和成熟度的判断。末端执行由这个机械臂完成，它不只可以像人手一样采摘，还可以通过装载不同的模块实现在其他季节完成剪枝、套袋、喷药、检测之类的工作……”

也许是因为这台机器人尚处于研发阶段，各种零部件裸露在外，看上去和那些堆在货架上的元器件并没有什么区别，和所谓的“科技感”相去甚远。

然而很快，叶云深就改变了看法。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陆承霖到底做过什么，因为自始至终他只是站在离机器人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小口啜着。

而原本如垂暮老人的机器人突然像觉醒一般动了起来，它先是抬起手臂，又开始向前移动，机械传动的声音宛如冲锋的号角，将机器人送到葡萄树模型下。模型是经过特殊设计的，大小重量和真实场景一模一样，机器人也像人手一样，定位、剪梗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后，机器人后退一步，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正如陆承霖所说，导航车上搭载的多维视觉系统不仅可以帮助机器人判断果实的位置，还可以帮助机器人选择果实。如果遇到尚未成熟的葡萄，机器人会自动忽略，直到找到符合用户采摘标准的葡萄。

陆承霖在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的同时偷偷往叶云深那边瞧。别看陆承霖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其实心里担心得要死，这才拿了一杯咖啡用作掩饰。

虽然就算出了差错，叶云深也不会真的嘲笑他，可他就是不想在叶云深面前出丑，一点也不行。然而叶云深依旧如往常一样斯文沉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欣喜的、赞赏的，激动的，通通没有。 m..coma

握着杯子的手逐渐收紧，陆承霖难掩失落。

叶云深表面上没什么表示，实际上内心还是很敬佩的。身处商场数年，叶云深深知这台机器人意味着什么，再高明的资本运作也不如这一台小小的机器人来得振奋人心，它不只是陆承霖个人和他所属团队的智慧结晶，也是这间公司的立身之本，更是农业进步、社会发展的重要基石。

叶云深仔细看了一阵，问了几个问题，“实际测试过吗？果实识别率有多少？”

陆承霖明显迟疑了一下，片刻后瓮声瓮气地说：“差不多有50%到95%。”

“噗……”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传来一声笑。那声音极轻极快，以至于叶云深并没有注意到。

“这样啊……”叶云深点头。

一般来说，叶云深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一句夸奖的话，如果真的夸不出口，也可以什么都不说。然而叶云深还是本着求真务实的精神问了一句，“怎么会差这么多？”

“噗哈哈……”不等陆承霖解释，实验室里的其他人再也忍不了了，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叶云深一脸疑惑地转向大家。

陆承霖则出声呵斥，“笑什么笑。”

陆承霖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只想赶快把这个话题揭过去，随意故作轻松地向叶云深解释，“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因为我的一个小失误。”

有人插嘴道：“对对对，的确是个小失误。”说完后又和旁边的人笑作一团。

这下，叶云深更好奇了。

不怪陆承霖不想提，这件事说起来确实够荒唐。

陆承霖在博士阶段主攻图象识别方向，这样的项目对他来说并不困难。整个项目也如预期那样进展顺利，直到开始对葡萄树照片进行识别测试才发现识别率并不稳定。

一开始陆承霖还觉得不可能，等他看了那些图片才恍然大悟。原因很简单，他居然忘了葡萄不只有紫色的，还有绿色的。

依据现有算法，紫色葡萄的识别率可以达到95%以上，而绿色葡萄和树叶的颜色比较接近，实际操作起来只有50%左右的识别率。

“还好陆总毕业了，这要是在读书时干出这种事，肯定会被老师当成反面例子讲给后面的每一届学生听。”

陆承霖又羞又愤，“有完没完，你就没干过蠢事？要不要我说一说？”

那人一下子急了，“怎么还带打击报复的？”那人嘿嘿一笑，语调变得柔软，“不过没关系，说就说吧，别在我心爱的人面前说就行。”

一句话刚好说到陆承霖的痛处。别人不能在他心爱的人面前说，他倒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说个不停。

陆承霖向叶云深那边看了一眼。叶云深眉似月，眼如星，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笑。

陆承霖心神一荡，他呆了片刻，难过地想，完了，他肯定在笑自己蠢。

他急切想在叶云深面前挽回颜面，直言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叶片和葡萄的颜色比较接近，可以用最大类间方差法获取最佳阈值，不过这个方法对光照有一定要求，可以用超声传感装置或者主动光源加以辅助。”

坐在对面的人听到后插嘴道：“我看到有人用K均值聚类法分割出果实和背景图像，还有马尔科夫随机场，也可以试一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只有叶云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叶云深虽然插不上话，却也没觉得被冷落，恰恰相反，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好像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亲身见证一项新型科技的诞生和成长。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陆承霖忽然板起脸，他指着刚才爆料的人说：“你凑什么热闹，这又不是你的专业。”

那人针锋相对，“我怎么不能凑热闹？真是的，你昨天晚上还拉着我的手喊老婆，现在倒嫌我碍事了。”那人说完得意地一笑，转而对大家说，“你们不知道吧？陆总昨天晚上喝多了，一直拉着我的手喊老婆，陆总，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们结婚了？”

陆承霖紧蹙眉头，厌弃道：“胡说什么？我根本不可能结婚。”

其实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并没有人没听出什么不妥，陆承霖却画蛇添足似的补充，“咳咳，我的意是说现在正是拼事业的时候，怎么可能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

“怎么不能考虑……”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叶云深却有片刻失神。

他仿佛回到了几天前的晚上，辛辣的火锅、诱人的菜品纷纷没了颜色，只有陆承霖隔着魂魄一样缭绕，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男人。”

“难道是真的？”叶云深怔怔地想。

叶云深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好像并不意外，但又不愿意完全相信。两股力量撕扯着他，让他难以做出理智的判断。

“你怎么了？”陆承霖回头，发现叶云深神情忧郁。他一下子慌了，生怕叶云深误会，“别听他们瞎说，我绝对没有结婚。”

叶云深淡然一笑，他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电路板上，随口道：“你倒也不用和我解释这个。”他刚要把电路板拿过来仔细看看，耳边响起陆承霖粗暴的喊声：“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