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加耳把糖都收起来后，紧急用电讯叫玛丽回来，并让她拿去再做全面检测，要是分局条件不足，就去总局做。

当晚因为梁夏月太累，早早地就去睡了，玛丽一直目送着他回了自己房间，才问江加耳：“先生，要是这个送到总局，也什么都检查不出来怎么办？到时候上面的人又要怪我们浪费人力物力了……”

江加耳知道玛丽的意思，其实，就在出了叶母吃了糖果暴走的事后，玛丽立刻就向上面提交了一份报告，指出可能发现了一种未知的物质，对暗面生物有着莫大的影响。

但是，因为糖果在之前分局的检测中什么都没查出来，监察局的人早就对它懈怠了，加上总局本身对这次任务设定的难度就很低，他们一厢情愿地觉得在这么简单的任务中不可能出现这样复杂的物质，就更不把玛丽的报告当回事了。

江加耳沉思了几秒，说：“那就不送去总局了，就在分局做检测。”

玛丽说：“可是在分局不是已经查过一次了？什么都……”

“再查一次。”江加耳说，“但是这次先不要急着上报结果，我们将报告书修改一下，怎么严重怎么往上写。”

玛丽：“什么？”

“只能这么做了。你和我都知道，这个东西对忮妄的影响有多大，如果放着不管，必然会引起严重的后果。”江加耳说，“你不用担心，凡事由我来安排。你只需要把糖果送回去就好了，报告书我会让别人来写。即使判断错误，上面也不会怪罪到你的头上。”

“可是那样我会担心您的……”玛丽看他意思坚决，也不好说什么，“希望不要出什么事吧。”

“不会出什么事的。”江加耳说，“上次岳泽吃的糖是何麦提前给他的，当晚何麦又特意跑来查看他的情况，足以说明问题的源头就在这些糖身上。而这些糖最大的来源就是何麦，解决了她，我们的任务基本上也就可以完成了。”

他微微一笑：“你就不想早点回去吗？”

玛丽立刻有了干劲，说：“当然想回去，这次逗留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不过有件事……”玛丽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如果您最近就打算回去的话，还是和梁夏月保持距离比较好，毕竟，您和他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到时候我们离开，要怎么跟他说明呢？这一走就算是永别了吧。”

这段时间以来，江加耳并不去刻意掩饰对梁夏月的关心，即使迟钝如玛丽，也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我到时候会跟他说的。”江加耳想了一会，慢慢地说。

“那就好。”玛丽郑重道，“我不在的这几天，您千万多保重。”

告别后，玛丽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死亡监察局。

她一走，江加耳也从客厅起身，打算上楼去睡觉了。他登上楼梯，手无意间碰到了扶梯，感觉到一阵温热传来。

说明直到刚才为止，都有人一直站在扶手附近，身体紧紧地靠着，把它焐热了。

江加耳明白过来，看向梁夏月卧室的大门，门开出一条缝儿，没有完全合拢，沿着这条细缝透出来的，只有一层叠着一层的黑暗，像是要一直从里面蔓延出来的黑色洪水。

从第二天起，江加耳明显感觉到，他和梁夏月共处一室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这期间他要忙着每天外出打探消息、和韦永等人保持联络，在家的时间本来就短，而梁夏月不仅要学习还要为组织工作，组织里的人习惯性地叫他担任保镖一职，无论做什么事都让他伴随左右，这样相互一错开，两人竟然五天都没在一张桌子上好好吃过饭了。

玛丽这阵子也一直不在，自从监察局的报告出来以后，江加耳又让她拿着篡改过的报告，去找总局请求增派支援。

这一类的手续繁多，玛丽作为他唯一的事务机器人，一时半会还脱不开身。

那天晚上他和玛丽的对话不知道被梁夏月听去了多少，不过照这几天的样子来看，梁夏月也是在有意地躲着他。

是害怕自己会突然说出告别的话么？

一想到这些，江加耳也觉得难办了起来。

他本来的计划很简单，如果忮妄起事，再一次屠尽了这座城市里的人，那他便在世界毁灭之前带着梁夏月离开，到时候整座城市都化成了人间地狱，梁夏月也别无他路可走，跟着他回去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如果监察局的军队赶来得及时，那么忮妄们会被尽数处理掉，到时候这座城市也不再需要守护者，梁夏月得以从枷锁中走出来，也能够跟着他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如果事情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呢？

按照现在的情况，只要把何麦和跟她一党的人解决掉，忮妄所谓的起义也就不会发生了，它们还是会继续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继续和人类保持微妙的共生关系。

到那时，城市依然需要守护者，组织也依然需要控制和依赖梁夏月，一切都和他刚来时没有太大分别。

而且就算他强行带着梁夏月走，在没有发生任何事的情况下，监察局也是不会同意他平白无故把原生世界的人给带回来的。

这样一来，他辛苦穿越回来的成果，却成了让继续梁夏月留在这里，让他过着和以往别无二致的狭闷生活。

这一天，玛丽回来的前夕，江加耳在家里等她的时候，正好撞见梁夏月早起打算出门。

“先生，您已经吃过饭了吗？怎么起这么早？”梁夏月提着书包慢慢走过来。

“我没事。”江加耳看见他，便示意他过来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梁夏月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对不起，先生，我还得去上课……”

江加耳说：“那放学之后，你能在家等我吗？”

“抱歉。”梁夏月说，“放学以后我要去趟爷爷那里，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江加耳问：“大概到几点？”

梁夏月说：“我也不知道，您忙您的就是了，不用专门为我腾时间。”

“这样吗。”江加耳沉吟了一下，说，“不如这样，我们一起去见你爷爷，正好我也有些重要的事要跟他说。”

梁夏月明显吃了一惊：“欸……”

江加耳说：“不方便吗？那明天呢？你看，最近这段时间我也一直都没去跟他老人家打个招呼，我觉得很不合适。”

“……”

他这话已经有些促狭的意味，梁夏月不由得沉默了下来，半晌才拉开椅子，把自己的书包放下去，认命般地对江加耳道：“我知道了，您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今天早读老师不在，晚去一会儿应该也没事。”

江加耳看他坐立难安，索性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地说：“我先问你，前几天我和玛丽的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梁夏月点了点头：“……嗯。”

江加耳说：“你是怎么想的？对于我想杀了何麦这件事，觉得很惊讶吗？”

“这倒没有。”一说到忮妄的事，梁夏月多少恢复了干练，“我也觉得她很不对劲，所以一直都在想办法盯着她，但对于她在谋划什么，我是不清楚的。她真的一直都在密谋推翻组织吗？”

江加耳说：“这些糖可以让忮妄进入狂躁状态，何麦有了这种东西，就算没有大规模起义的打算，也肯定是在计划着搞什么乱子了，不能轻视。不过她把这事藏得很紧，你没发现也是正常，现在我们只要早点告诉你爷爷，让他快点处理这事就好了。”

梁夏月说：“您要跟爷爷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江加耳说：“对，我这里有份清楚的报告，带过去让他看了，他应该会相信的，即使不相信，也可以当面做实验证明。现在唯一的疑问就是，何麦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些糖？不过这也不重要了，等抓到人以后，对她进行拷问也就水落石出了。”

他自觉这份计划还算周全，但梁夏月听完，神情却始终淡淡的，不置可否。

江加耳说：“你觉得这样的方法不行吗？”

“不是的，先生。”梁夏月说，“您说的话我都同意，何麦确实很危险。只是您不知道的是，没有吃过人的忮妄是没办法轻易用普通的武器杀死的。要是惊动了何麦，她知道自己要被审问，临时煽动其他的忮妄和她一起攻击人类，到时候我们要怎么办？”

暗面生物没法用现世的东西杀死，这个江加耳也是知道的。

江加耳说：“我记得，地窖里的那些武器基本上都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只要经过训练，应该可以很轻松地杀死普通的忮妄。”

“不是的……”梁夏月说，“那些武器，只是暂时寄放在那里，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它们都还是普通的枪械。”

这回轮到江加耳惊讶了，前世他和梁夏月一起战斗的时候，用的就是地窖里的武器，那时候没有进行过任何特殊处理，直接拿出来就用了。

梁夏月也看出了他的疑惑，一字一句向他解释道：“那些枪支，全部都是用我的血供养的。只有都涂一遍我的血，才能作为能用的东西。”

这一瞬间，江加耳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想起上一个轮回，忮妄大军侵城之后，血月环绕天空，将一切日常都割得粉碎。梁夏月的左手被他自己咬断，从那之后一直没有接上，明明只要用一点热水就够了，怎么想组织也不至于吝啬到这个地步。

现在想来，应该是组织有意不为他治疗，因为他们需要采血。

他们需要梁夏月的骨沫，需要他的血液作为抗争的工具。

“不止是武器吧……”江加耳忍不住出声，“你经常因为这种事受伤吗？”

其实仔细想想，梁夏月家里简朴粗陋，可以说仅仅只是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根本不能称之为家，唯独浴室修建得格外漂亮宽敞，而江加耳知道，浴室是梁夏月用来疗伤的地方。

“这样的生活，你想过结束它吗？”江加耳缓缓道，“所有人，不论是谁，都是把你当作工具，守护者的名头，不过是拿来装饰用的。”

梁夏月说：“您说的话，我全明白，但我没有任何能去的地方……先生。”

“从生下来开始，我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如果作为守护者是我的生存价值的话，那我想，我或许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了。”江加耳听到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先生，是不是等何麦的事情一解决，您就要走了？”

江加耳沉默了许久才说：“你希望我走吗？”

“我没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梁夏月说，“我只想问您一句，还有机会回来吗？”

不等江加耳答话，他便兀自笑了起来，意外的是，这笑容并不显得可怜或是凄厉，反而像是被雨雾打湿的紫云英，带着雨后爽朗的清香。

他说：“就算只有几小时或是几分钟也没关系，只要您还能回来，我就会在这里一直等您。”

江加耳听着，只觉得等待对梁夏月来说，已经是融入血骨般司空见惯的事，他甚至毫不怀疑，只要他说一句等，梁夏月就会一直等到生命的尽头为止。

但是，每一次轮回，梁夏月都没有善终，他生命的尽头并不遥远，总是在年华最盛的时候就烟消云散，而每一次临死之前，比起死亡带来的痛苦，他更感到绝望的，是再也没有时间允许他继续等待了。

要说他的希望是什么，反而是一次次轮回的机遇。

但上一次，暗面已经彻底吞噬了明面，明暗相撞所带来的冲击从此不会再现，梁夏月没有下一次了，这一次江加耳若是离去，他就只能不得善终，永世不得轮回。

“不行。”江加耳说，“我不会让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先带我去见长老吧，等事情解决后，我自然会想出一个圆满的办法。”